第94章 生未同衾

過了好一會兒，徐行之才意識到自己尚有活氣，且正占了陸九的床休息。

那床是合著陸九量做的，徐行之躺得很拘束，膝蓋得支起來才能勉強塞下，旁人喳喳地議論著什麼，依稀能辨認出“世界書”、“碎片”、“其他神”等等詞句。

一靈流在他來回激衝撞，覺悉，徐行之細想了想，這種湃然如海的靈力屬於且只能屬於孟重。

他聽周北南著急道：“……引渡不出來嗎？”

孟重不答，但是在他穿行的靈流急了許多，自上而下遊走一遍後，便而去，想也知道引渡得並不順利。

徐行之心中暗歎，若是說引便能引出來，師父和師叔當年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又是收徒，又是送鈴？

他只覺重若泰山，費了好大氣力才把自己從床上撬起。剛抬上一點，便有一雙臂彎把他抱起，喂他喝了些水。

徐行之一張臉慘白如紙，倒是未語先笑：“這東西夠勁兒的啊。”

他已通過蛛馬跡、簡單試驗及溫雪塵的反應，確證了自己含有世界書殘卷，而眼前這三樣錦囊裏裝著的，怕正是“離恨鏡”、“澄明劍”、“太虛弓”三樣碎片。

神之間同爐伴生，本存有一線靈犀，足可遙，之前並未聚齊，各自為政，倒也互不干擾，今日四片同時聚齊，果有奇效。

只是這奇效著實要命，現在徐行之還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手套被人翻了個個兒，皮在、骨在外的錯覺令徐行之心中餘悸不已。

剛才，親眼見到桌上碎片金嗡鳴齊振、徐行之的場景過後，沒人再懷疑徐行之的話。

周北南憋了半天，才道：“所以當年清靜君破例收你做風陵首徒……”

徐行之點點頭，道：“現在看來，肯定不是因為我長相太過英俊。”

周北南一時語塞，心中氣鬱難言，索找了桌子做出氣筒，哐地一聲擂了上去：“為了這麼個屁用不頂的殘本卷，白白了廣府君猜忌，還折了你一隻手？”

“哎，什麼屁用不頂啊。”

徐行之攢了攢勁兒，確定自己麻木的腳趾頭能活了，才把自己灌了鉛似的雙打床上放了下來，由孟重接手，捶捶，自己則舒服地著做狀：“這蠻荒之境，大抵是用四樣神化的，雖然不曉得當年為什麼獨獨剩了世界書殘卷留于現世，但它借我之手，已指明過可以獲取碎片資訊的地點。咱們只要再去一趟無頭之海，找到世界書的碎片，便能出去了。”

他左手上右手斷腕，了一。

從剛才渾上下要命的痛楚來看，世界書歷經多年，已經融化他周經脈，想再取出，除非殺傷軀，否則別無他法。

思及此，徐行之神中多了幾分悵然：“若是我被斬落的右手還在就好了。從死中化出神碎片，應該更輕鬆些。”

周北南揮了揮手：“別說那些沒用的。我們直奔無頭之海便是。”

元如晝微歎一聲：“無頭之海浩瀚無垠，且沒有浮力，想要找一片碎片，豈不是如東海撈針一般？”

周北南好奇：“你怎得知道無頭之海沒有浮力？”

元如晝：“你忘了？陶閑和曲師兄便是從無頭之海來的。陶閑說過，無頭之海上常年海霧升騰，一片葉子都浮不起來，當年曲師兄為了拉著他一起上來，幾乎耗盡了靈力呢。”

這話說過便算，大家繼續討論，誰也未曾想到這兩人會與鑰匙碎片扯上什麼關係。

周北南朝向徐行之，話頭一轉：“你就不能用世界書，讓它把碎片位置指得更細一些嗎？”

徐行之哭笑不得：“周胖子，你當它是什麼？它若是能聽我的話，我早就畫出一扇蠻荒之門送咱們出去了，還用得著費心力往海裏跳？”

說到此，他的力氣便也攢得差不多了，“閒筆”啪的一聲在他左掌心綻開，挽出一朵漂亮的扇花來：“……眼下倒也還有個省心省力的辦法。”

周北南自然急著催問：“什麼？”

徐行之大模大樣道：“斬我一隻腳趾頭，看看裏能不能化出……”

話未說完，他便挨了四面八方的揍。

除了陸九守著十分恭敬之心，未曾手，元如晝敲他肩，孟重他腰，周北南提槍搗他的，三管齊下，把徐行之折騰得前仰後合。

……好在每一下揍得都不疼。

孟重臉得能滴下水來：“師兄！莫要開這等玩笑！”

周北南則更為直接：“你腦殼裏有水吧。”

徐行之咳嗽一聲，以扇擋面，輕鬆笑道：“隨口一說，隨口一說。”

孟重卻並未被他這套馬虎眼糊弄過去。

他們從化外之境得來的第三片碎片看似輕而易舉，但也是在機緣巧合之下，外加林好信他們已在荒野沼澤下棲居十三年，方才得到的。

這最後一片碎片若是死活找不到，以師兄的，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再在蠻荒蹉跎十三年？

到時候，師兄倘若真的為了他們能功出蠻荒，為取碎片，再斬手足，自己真的能阻攔住師兄嗎？

孟重心裏慌張，就去牽徐行之的手，卻被徐行之率先把手抓在掌心，安地上一。

在大家繼續討論起神的玄妙奧時，徐行之悄悄對孟重附耳道：“你放心。無論我再做出什麼決定，都會與你商量。”

他似有似無的沙啞氣聲落孟重耳中，搔得他耳垂都發了紅：“信我，可好？”

周北南目一轉，發現兩人正耳語聲聲，親近得很，不由有點眼熱地看了一眼陸九，發現他正乖巧地立在床欄邊，同樣是豔羨無比地看著百無忌的孟重與徐行之，看了一會兒，眼角餘也不自覺往周北南瞟來，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瓜吃的小田鼠。

很快，小田鼠的目和他的瓜匯在一。

大眼瞪小眼不過片刻，小田鼠馬上夾著尾逃跑了。

周北南微熱的鼻子，簡單暴又滿含嫉妒地打斷了孟重和徐行之的耳鬢廝磨：“你們倆等會再。事不宜遲，我們何時出發？”

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盤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們並不用著急前去。想要弄清這幾個問題：雪塵被咱們擒獲了，他該如何置？九枝燈若是發現雪塵被囚，是否會派人來救他？咱們是分兵前去，還是浩浩一齊開過去？這些問題都要細細商議才是。況且小陸前些日子的傷不輕，養一養元氣也是好的。莫急，莫急。”

“……能不急嗎？”周北南嘟囔著，“你也說過，世界書借你之手，寫下的並非碎片的確切地點，而是能夠獲取碎片消息的地點，萬一那碎片曾出現在無頭之海，後來被人取走了，那又該怎麼辦？”

徐行之悠悠道：“不論鑰匙碎片是被取走了，還是仍在無頭之海中的某，我們總能從無頭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訊息。”

這是世界書指明的，無需懷疑。

陶閒遊魂似的從高塔晃回來時，就像一隻漂亮又纖弱的小紙人，飄飄，好像腳都沾不了地，隨時都會隨風飄走。

曲馳親手搭建的小塔已經頗規模，他為了給塔添些彩元素，跑到了數十米開外挖掘黃泥。周則盡忠職守地蹲在乾爹搭建的塔邊，生怕側旁裏殺出些小型野，叼咬壞了他的塔。順便還領了曲馳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起了代表他和陶閑的小人兒，得很是賣力，好像想通過這樣的賣力來忘卻一些人或事。

陶閑輕手輕腳地走到側，用夢遊者的腔調緩緩道：“阿，折些漂亮柳枝來裝飾，看起來會好看些。”

周聽出些不對勁，仰頭一看，也顧不得手裏的小人兒，挽住陶閑的胳膊，抵住他紙片似的迎風打晃的：“乾娘！”

陶閑搖搖墜，但竟是站穩了，沒真的跌摔下去。

又是一陣風過，飄飛的在陶閑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狀。

周不曉得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陶閑只在塔與河之間打了個來回，竟就瘦得下都尖了出來。

但是除了蒼白了一些，陶閑與往日的陶閑也沒有太大區別，甚至還有心對出一個溫煦的笑容，讓周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錯看了什麼：“快去折些柳枝。我只是有些頭暈，不打的。”

陶閑向來子骨弱，這十幾年來大病小災從未斷絕，氣之癥相當厲害，肺與心的狀況也不大好，時常走著路都要起來，周便當他是犯病了，見他佯作無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溪石邊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上，細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馳。

陶閑低著頭，先看自己的雙腳，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個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鬆脂似的覆蓋包裹住。

曲馳抱人的時候，作很輕很，幾乎是把陶閑當易碎品來對待：“不舒服嗎？”

陶閑額頭浮著一層細碎虛白的冷汗，曲馳用滌乾淨的手取出手帕，漉漉地在他額心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樣，看得陶閒心中發。

他捉住了曲馳的手。

這個作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往日，他對曲馳百般崇敬，從未膽敢有過主的軀接，以至於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在握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曲馳好脾地由他抓著，說：“手好冷。我的熱。你握，好好暖著。”

他誤會了陶閑抓住他只是為了把他當做手爐，而陶閑也並未多加辯解。

周喚來曲馳後，便乖乖依陶閑所言去摘了柳枝。

……有乾爹在，乾娘不管有多難都能平復上許多，又何必強自陪在側礙手礙腳呢。

陶閑握住那團火，恍惚間燙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曲師兄，待我真好。”

曲馳瞧出陶閑與平日略有些不一樣，但他尋不著像樣的辭彙語句來表之述之，只好說：“不夠。”

他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本來還能更好一點的。

……這不得不讓曲馳產生了一些說不清的憾。

陶閑臉上笑影愈重：“曲師兄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

這個問題對曲馳而言就太過複雜了。然而對於陶閑的問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

於是他歪著腦袋，費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陶閑眼裏有淚，笑容卻很溫暖，很容易就能讓人忽視他冷白的病容。

曲馳終於想到了一個理由。

……一個自從他抱著陶閑爬上無頭之海的海灘時，就長長久久盤桓在他腦中的一個理由。

他說：“你很重要。”

很快，曲馳就發現這個回答似乎並不能讓陶閑滿意，因為他的肩膀開始，眼睫間大滴大滴渾圓的淚水落下，砸在鬆的溪泥上，飽和的泥土吃不進水去，只好勉為其難地留下一個個淚坑。

曲馳手忙腳起來：“……你別哭呀，哭什麼？”

陶閑哭出了聲來：“我很重要。為什麼啊？”

可問題的答案，他剛剛已經知曉了。

陶閑從來不是癡愚之人。相反，因為從小被嫌棄、被兌，他對很多事要比尋常男子甚至子都要敏得多。

落蠻荒後，曲馳對他無來由的寵護時時令他幸福又惴惴。他總覺得曲馳對他太好了，好得讓他心慌。

而當他栽翻在陸九房間外，驚恐萬狀地看到從自己左出的金時；當他彈不得地趴伏在房間外，忍著心臟的劇痛聽房中諸人議論起關於神碎片的事來時，他已據他們的議論，拼湊出了一個屬於他陶閑自己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