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弟子聽此吩咐,心中略有躊躇,但他轉念一想,自從他山以來,溫雪塵便跟隨在山主九枝燈側,一應事務,山主均是全信任於他,想也不會做出故意坑害四門之事,便應允下來,進殿。
在近夜時分,陪徐行之在幻境中用過飯,九枝燈方才離開山門。
在他走後,溫雪塵搖車進青竹殿,將手搭在朱砂硯臺之上,催靈力。
溫雪塵知道,九枝燈一旦有事出門,便會在飯菜酒水裏摻雜些靈力,讓徐行之早早睡了,否則萬一他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友閒逛,而九枝燈不在邊,便很容易出破綻。
一直以來,九枝燈為徐行之殫竭慮、量裁,製造了一方桃源鄉,將他困在其中,他做了十三年的夢。
現在,是時候讓這個夢醒來了。
溫雪塵一直對洗魂之的效用存疑,而徐行之現如今親筆寫下了孟重的名字,這無疑了溫雪塵最深的那層憂慮和忌諱。
——徐行之是不是已經想起來了?
若是他當真想起了過往之事,那他必定已察覺了這個世界的真相,只是佯作不知,對九枝燈虛與委蛇而已。
在此之前,徐行之雖然無從得知自己藏有世界書的事實,然而如果九枝燈對他書寫話本之事橫加阻攔,以徐行之本人的靈慧聰穎,萬一猜測到了一二,那便真的萬事休矣。
這些話,即使與九枝燈條分縷析地說來也沒有用。
九枝燈的會讓他分不清是非黑白,輕重緩急。
既為他的幕僚,有些事,溫雪塵便合該為他代勞。
他藏氣息,在一片漆黑中踏瓦舍。
院側生有一串串澄黃小花,花香清冽,沁人心醉。
院牆外的燈火華影投小院中,經由院牆阻攔分割,將院子一切兩半,一半黑,一半明亮。
溫雪塵沿著這條分割線,緩緩朝屋中行去。
沒花多時間,他便來到了徐行之房中。
那人已經睡了,毫無防備地抱被而眠,毫不覺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
溫雪塵坐著眼前人為自己親手做的椅,無聲來到他的側,
他並不恨徐行之,但為了大局著想,此人還是死了來得更乾淨些。
思及此,他一揚袍袖,青玉盤旋轉飛出,懸于徐行之頸間。盤轆轆空轉,只要稍稍施加力量,便足以把他的腦袋割下。
然而,不知為何,盤轉過百余回合,溫雪塵卻本下不去手,許久未有反應的心臟也痛起來,難得他雙青紫,手指抖了一陣後,他咬牙再一擺袖,將盤重新納回袖間。
由於中靈力的緣故,徐行之依然睡得酣然,無知無覺。
溫雪塵扭背過去,撐住椅邊緣,抵按住口,強自穩下神來時,再看向徐行之,卻覺視線模糊不已。
他微微愕然,抬手一眼睛,竟發現指尖沾上了明的水。
溫雪塵猛地扯過椅,搖出屋中,直到堂屋裏坐了許久,才勉強控制住了緒。
……不行,他必須要……
一想到要親手殺掉徐行之,溫雪塵就反胃痛苦得厲害。
但仍有一理智在支撐著、提醒著他,既是來到此,他便不能輕易縱了徐行之去,再拖延下去,什麼樣的事都可能會發生。
稍稍定神後,溫雪塵環視屋宇之間,頃,心中驟生一計。
這裏雖是九枝燈造的幻境,然而仍屬四門境,而前段時間,九枝燈因諸事繁雜,便將蠻荒鑰匙的管控之權與了他。
左右溫雪塵欠妥,輕易不會離開風陵,他事又向來穩妥,將鑰匙放在他上,倒也安全。
溫雪塵一腰間錦囊,思量一番,便重新折返回屋中。
……他有了一個一箭雙雕之策。
回到床前,溫雪塵將兩指並起,調運靈力,驅散了加諸在徐行之臉上的障目之,出了真容。
十三年來,徐行之都錯看了這張華茂春鬆的長相,只當自己生了一副普通容。
旋即,溫雪塵凝神聚氣,簡單造出了一方幻境陣法,再不加任何猶豫,把徐行之徑直推其中。
人睡得再香,陡然跌一片冷水中,神智也該清明些了。
徐行之眼皮彈片刻,剛剛睜開,溫雪塵便驟然在陣中投一片白,刺得那人低呼一聲,撐坐起來。
為免不必要的麻煩,溫雪塵並未現,只使用傳音之法,故弄玄虛道:“……你來了。”
大抵是剛才心疾發作,溫雪塵一開口便覺聲音嘶啞虛弱更勝以往,捺住口又發力按了兩按,才騰出些力氣來,口吻深沉道:“……你必須要殺了他。”
徐行之倒是很快鎮靜了下來:“……是誰?”
他答道:“孟重。
就在剛才,溫雪塵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可以將徐行之投蠻荒!
此舉看似風險極大,細細盤算之後,收效卻非常可觀。
孟重現如今的靈力水準早已今非昔比,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就算徐行之不寫下這些東西,早晚也會惹出大麻煩來。
以他現在的修為,能神不知鬼不覺近其、奪其命的,世上除了徐行之外,還有何人?
而蠻荒中確切知道徐行之上懷有世界書的,僅有曲馳一人,然而經查探之人回報,曲馳的記憶寥散,心智已失,丹峰上發生的諸事忘得一乾二淨,決計不會影響他的計畫。
總而言之,刺殺若,九枝燈的心腹大患孟重便會消去。
倘若刺殺不,徐行之以凡人之軀進蠻荒,也必死無疑。
不論哪一樣,都對九枝燈和當下的四門有益無害。
為求萬全,在徐行之未曾發覺時,溫雪塵杜撰了一段孟重為禍四門、危害“原主”的簡單記憶,潤無聲地輸他腦中,好幫助他儘快下定決心,除滅孟重。
簡單的三言兩語後,溫雪塵沉下心神,低誦口訣,抬手將蠻荒鑰匙擲於陣中,幻出了那道灰的半圓門,並冥想出了一個最適合徐行之的降落地點。
……那嶽溪雲,不是一直將徐行之視作骨鯁、殺之而後快嗎?
即使他現在已然因為藥而瘋癲失智,流落在蠻荒中部,以人為食,溫雪塵亦覺得,自己應該滿足他的這個小小心願才是。
蠻荒之落了一場雨,茫茫的煙燼被洗去不。
孟重剛剛結束了一場一無所獲的搜尋,返回了高塔中,只覺心中躁郁,諸事無趣。
他坐在塔前,倚劍聽溪,出了半日神,直至蠻荒中的“黑夜”到來,他才從生滿碧苔的溪石邊站起,整一整滾皺的襟,信步走開。
元如晝恰在此時出塔,見他朝西北方向走去,不揚聲問道:“才回來,又要走嗎?”
孟重頭也不回地應道:“我只是去散散心。”
他跋涉在茫茫蠻荒裏,就像十三年間的每一個日夜裏所做的事一樣。
尋常人散心,選擇之所無非是溪流山川,青巒瀑布,但大抵是已習慣了蠻荒裏弱強食的殘酷景象,孟重信步走去的是一片位於高塔西北向的藏地。
……沒有師兄的地方,哪里都長得一樣,沒有什麼分別。
蠻荒裏,各人有各人的棲之地。就像孟重,為了盡可能讓師兄找到回家的方向,苦心經年,在這蠻荒中部蓋了一座高可摘星的巨塔。
而距塔百里之外的封山,以及距塔三十裏的藏地,俱是如此。
進蠻荒後,孟重只一心尋找師兄,自不會主去找周邊之人的麻煩,此藏地的主人又神出鬼沒,難見其形影,和那時時來塔中找茬的封山之主相比,著實是安靜得很了,以至於孟重幾乎從未見過藏地一帶有活的出現。
然而,今日的孟重卻借著天際黯淡的,難得見到了藏地裏那面目全非的、山魈似的主人。
他蹲踞在堆之上,四周藍螢繞繞,鬼氣森然,赤泥汙的後背對準孟重,兩把代替了手臂的長長剃刀雙刀齊下,將眼前新鮮的腔剜開,刺出中仍在搏的心臟,咬在口中咀嚼,喳喳有聲。
孟重本就是目下無塵之輩,此怪模樣雖說兇悍,但對他亦造不什麼威脅,只是他現在只想散心,並不招惹是非,便調轉步伐,打算離去。
就在他目掠過堆時,那正被大快朵頤著的的右臂無力垂墜下來,落在堆之上。
——那腕部,赫然套著一隻雕刻細的木手。
一瞬之間,孟重只覺得那只木手活了過來。
它朝自己口探來,輕而易舉地破開一個大後,準確地尋到了心臟的位置,把那裏了一把鮮淋漓的死灰。
他本不知自己是如何來到徐行之側的,待他滿手腥渾抖地抱起那尚溫熱的、抹去那人滿面的污時,孟重癡住了,。
他盼了十三年的人躺在他懷裏了,變一溫流散、六神俱滅的骨。
……孟重覺得自己大概已經死了。
然而死人為什麼會發了狂似的喊呢。
死人為什麼能發出這般被掐脖子似的悲鳴呢。
死人又為什麼會痛這樣呢。
他被極深極冷的黑暗攫住了,一路拖往淋淋的泥淖之中。在滅頂的、絕的、散的念頭中,有一道聲音愈來愈強。
……不,他不接。他寧願死也不能接。
哪怕是用那個方法……
對了,是了,還有那個方法!
好容易抑住了瘋狂流散擴開的靈力,孟重抬起猩紅的雙目,頹然四顧,只見藏地間一應腐均被挫骨揚灰,天上略向西沉去,漫天薄雲似乎被靈力催而來,遮住了一角。
孟重竭力克制下狂的念頭,放下懷中已斷絕氣息的首,僵拖步來到數十步開外,打坐息,神氣相合,心一,用真氣徐徐流掠全筋脈,自洗一遍後,雙手在前迅速結陣,指尖金漫溢,火石殘星在虛空之中構極為複雜的符影,一時間太和充溢,骨散寒瓊。
然而不消瞬間,便有衝天火燎燎而起,一瞬間把他吞沒殆盡。
待他再睜開眼時,還未看清周邊之景,一口腥便噴薄而出,五如焚,灼如炭火,痛得他只想昏死過去。
然而他是掙扎著抬起頭來,只見正居中空,薄雲未聚,而距他背後約十裏,便是他方才離開的高塔。
——他回到了約一炷香之前。
道家陣法,存千奇,有百怪,其間奧妙不一而足。
而有一陣法,名為“爛柯”。
在關於爛柯山的傳說中,樵夫只在山中觀了一局棋,世上卻已轉過千年,此陣與時辰更迭相關,方才得此名。
此陣功效簡單,簡而言之,便是逆日轉月,倒退,需得沉靜靈識,循溯過往,在過去某時某刻的自己上開一扇靈識之門,溯回過往,以全未全之願。
這爛柯陣法,極刁,極難,僅能設一陣,通一門,此門定後,再無法更改,並且對使用者要求起碼在元嬰大圓滿的修為之上,若不是在蠻荒多年強自修煉,以他初蠻荒的修為,絕無可能功行陣。
除此之外此陣最難最險之,在於繪陣者需得將逆轉時空中造的所有負荷、因果集於一,其結果無異於自焚。
只不過是倒回了短短一炷香時間,孟重便覺五臟疼痛如油煎,甚至能聽見部發出的劈裏啪啦的灼響。
他的面部、均出現了斑駁焦黑的灼燒殘跡。
可他哪里顧得上這些?
孟重近乎是掙著一條命,朝藏地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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