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霄真人隕落了。
寒山劍派為他舉行祭祀大典,供牌位宗祠。修行界無數門派世家萬里奔喪,齊聚寒山腳下聽喪鐘。百余位得上名號的人,被接引上山,進祠堂吊唁。
冬月北風,雪滿寒山,天地縞素。
鐘聲震落枝頭積雪,劉小槐下意識打了個冷,雙手抄在道袍袖子里,加快腳步。
走過浮空吊橋,厚重積雪漸漸消融,出的石砌山道。峰回路轉,竟有暖風拂面,郁郁蔥蔥的碧撞眼簾。
劉小槐手嘆道:“好暖和。”
吊橋盡頭,一方石碑刻著兩個字——長春。
霽霄真人的長春峰到了。
眼前山門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口,石階覆蓋絨絨青苔,蜿蜒沒一片瓊花碧樹、杏雨梨云中。
劉小槐回,隔著搖晃的浮空吊橋,只見風雪肅殺,山巒皆白。
這等奇景,無論他看過多遍,依然覺得神妙無比。
因為它與自然恩賜,天地造化無關,長春峰一草一木都由靈力蘊養。看不見的暗,重重陣法悄然運轉,使此地隔絕雨雪,日夜溫暖如春。
寒山地脈極寒,終年冰雪不化,霽霄真人原本住在最孤高的接天崖,府簡單素凈。
但他道竟有畏寒的病,兩人合籍之后,為了哄道開心,霽霄便另立門戶,選一座靈氣濃郁的孤峰,設陣法、引溫泉。
逆轉天時,萬古長春。
劉小槐聽前輩師兄說,此峰陣法每年要耗費上品靈石三萬顆。三萬顆到底有多,他沒有概念,畢竟他只是一位灑掃子,每月在執事堂領三塊下品靈石,生活也過得心滿意足。
霽霄真人‘人間無敵’的劍道有多厲害,他同樣難以想象——所謂分山劈海,通天徹地,已是遙遠的傳說。霽霄不出劍久矣。
只有長春峰爛漫的百花、輕的暖風,潺潺的泉水近在眼前,看得見得著。劉小槐想,能做到這種程度,大概就是修行者威能的極限了。
至于霽霄真人的道,應該是……修行者好運的極限。
霽霄生前沒有徒弟,更無親后輩,只得一個道。
他道名孟雪里,虛歲十九,是寒山唯一不會拿劍、也不用拿劍的人。
對于這位孟長老,寒山劍派的態度很冷淡。
修行者壽元漫長,道本是互相扶持的合作伙伴。大道在上,為末流。
就算霽霄真要合籍,也該意義非凡,娶位道尊、或者魔族公主、妖族王子。為了寒山,為了三界和平,為了千千萬萬人的福祉……總之必須得為了點什麼。
但三年前大雪天,他帶回來一個人,向世人宣布,孟雪里,為與他共氣運的道。
合籍大典高朋滿座,鐘敲九響,四海來賀。
寒山退多年、不問世事的太上長老聽見喜鐘,來掌門訓話:“霽霄自一心向道,誰知竟沾染上紅塵俗事。否則有更進一步,為此界第一飛升者。”
眾人默默贊同。即使飛升只存在于傳說,但人們認為若有誰真做到,便該是霽霄。
被批為‘紅塵俗事’的孟雪里,著實毫無可取之。三年前他十六歲,引氣不久,資質與寒山外門弟子相近。
寒山劍道為苦修之道,戒律嚴苛。孟雪里畏寒喜暖,懶怠,與宗門氣質格格不。
眾弟子敬重霽霄,明面上不敢對孟雪里不敬,背地里夜夜上香祈愿,希真人審回歸正常。
但作為長春峰唯一的灑掃子,劉小槐覺得孟長老不像外界傳言中飛揚跋扈、恃寵而驕。
每天喂魚養花,不用練劍不用打坐,要說有什麼罪名,最多是不勞而獲。怎麼傳出去,就變罪該萬死了?
孟長老笑起來眉眼彎彎,甚至會對他說‘謝謝,辛苦’,態度隨和,與對待執事、執事長,甚至掌門沒半分差別。
劉小槐想到這里有點難。如今這幅景,孟長老以后怎麼辦?長春峰怎麼辦?
胡思想時庭院近了,庭中花木繁茂,濃蔭如蓋,深深淺淺的綠意中出一點雪青影子。劉小槐收拾心思,上前行禮問安。
池塘邊,一人著雪青錦,斜靠竹榻,坐沒坐相。錦袍熠熠生輝,不像修行者,像人間富貴大戶的小公子。
他正在剝松子,眉眼致,十指修長而白,似池上盛放蓮花。
劉小槐低聲道:“孟長老,掌門真人請您去宗門祠堂參加祭拜大典。”
話音未落,遠又傳來一聲鐘鳴。喪鐘回,禽鳥驚飛。
孟雪里抬頭,神茫然,池水粼粼波映在他臉上,怪陸離。
劉小槐想說請您節哀,磕絆著說不出口。孟長老不會突然哭出來吧。
“吃松子嗎?”孟雪里平靜地問。
“啊?”劉小槐一怔,“不、不吃。”
一把松仁被孟雪里拋進池中,像紛落的花瓣,碧綠蓮葉間,三條金紅錦鯉爭食。
小道面張:“掌門請您……”
孟雪里安道:“我加件服就去。你且回去罷,不用你帶路。”
小道如釋重負,行禮告退。
“嘩啦!”
池中錦鯉吃完松仁,騰躍擺尾,水花飛濺。
“跳什麼跳,你們也覺得霽霄死了?”孟雪里起撣袍,松子殼噼里啪啦灑了一地。
錦鯉無辜地吐泡泡。
一個月前,霽霄真人出關,前往‘界外之地’封印轉世天魔,臨行前夜找到孟雪里:“我有一贈你,且等我回來。”
孟雪里心中警鈴大作:“這話最不吉利。有什麼值錢東西,不如現在就送我。”
霽霄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容冷淡地駕云而去。
七天前,寒山掌門親至長春峰,帶來噩耗:界外之地崩塌,霽霄與轉世天魔同歸于盡,尸骨無存。
孟雪里說:“我不信。”
今天,寒山為霽霄舉行祭拜大典,喪鐘低沉,仿佛在對他說,事已至此,由不得你不信。
孟雪里俯視水面:“三年道,也該出了,他稀里糊涂地說死就死……”
“總得給我個代。”
如果錦鯉能說話,一定大罵飼主不要臉——
狗屁,三年見面三次,人家霽霄能記得你長什麼樣?就算全寒山死絕,也不到你這假道為他出頭。
世人羨慕孟雪里好運,霽霄心意,‘萬古長春’為證。
其實霽霄常年閉關,長春峰空寂靜,唯一的灑掃子還膽小如鼠。孟雪里守著孤峰,但凡有個能談天的活人,他也不會跟魚聊天。
合籍之后,兩人各過各的。霽霄一如既往沉迷修行,孟雪里自己跟自己玩,漸漸學會自得其樂。如果霽霄沒死,以百年計數的漫長的時,也就這般消磨過去了。
……
孟雪里懷揣小手爐走過吊橋,刻有‘長春’二字的石碑被拋在后。
冷風撲面,忽然臉頰一涼,他仰頭看著飄飛雪片。
若從高空俯瞰,四野白茫茫,唯有長春峰綠得突兀,像座巨大、華的暖籠。
覆蓋山峰上空的陣法,像只倒扣的琉璃碗,散發著淡淡暈。
孟雪里三年不知外界氣候變換,春秋替。乍見千巖俱白,山林冰掛剔,竟覺得恍如隔世。
他循著鐘聲與誦經聲,心甚好地漫步山道,看什麼都新鮮。
離長春峰漸遠,終于見到人影。山道上偶爾走過穿寒山道袍的外門弟子,或腰間佩劍、或捧著香燭或瓜果。他們步履匆匆、神肅穆,卻看不出半點悲戚。
初聞噩耗時,無數崇拜霽霄真人的弟子以淚洗面,七天過去,眾人已變得平靜堅定。
一切正如寒山掌門的教誨——“失去霽霄的寒山,反而要更團結,更強,絕不能自陣腳。讓外人以為我們元氣大傷,弱可欺。”
今天對寒山劍派來說,是一場不刀劍的仗。
孟雪里從長春峰去往祠堂,中途經過接天崖。
崖頂最高,據說是霽霄合籍之前的府,每天都有弟子前去拜,以最苦寒風雪磨礪劍心,霽霄真人殘存劍意。
但孟雪里怕冷,當然不會自討苦吃,走正面翻山的大道。
幸好半山腰有條僻靜小路,陡峭棧道沿著崖壁修建,一半嵌進山巖,一半懸在空中。
小路四下無人,他忽然不走了。巖石隙間,一株野梅巍巍立在風中,含苞待放。
“咯吱。”
孟雪里手,折下一截花枝,抖落枝頭積雪。
棧道那頭響起一聲呼喊:“孟長老!”
只見剛才報信的劉小槐迎面跑來,驚喜道:“嚇死我了,我以為您迷路了,咱們快走,掌門又催了!”
小道氣吁吁小臉紅撲撲,稚氣又可,說著就要拉他手臂。
孟雪里笑起來,將手中花枝遞了遞,像要贈給對方。
道毫不遲疑地去接,指尖及他袖的瞬間,孟雪里手腕一翻,花枝自下而上,裹挾鋒銳之氣,直襲來者脈門!
道慘一聲,驚愕疾退,眨眼間掠出三丈,袖卷起飛雪狂涌。
孟雪里點到即止,垂手靜立,破碎的紅梅花瓣落在他腳邊。
“你不是小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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