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宮娥來回話時,穆染正在煮茶。
端坐在整檀木雕的茶臺前,手執白陶側把壺,將剛剛煮開的泉水倒跟前的青花蓋碗中。沸騰的水如同一道銀瀑緩緩傾瀉,在蓋碗中轉出絢麗的旋花,最終歸於平靜,唯餘下嫋嫋熱氣縈繞。
“殿下,陸大人來了,說是宣旨,眼下正在殿外候著。”
著桃掐牙夾襖的小宮娥低聲恭敬道。
“請陸大人進來。”穆染手下作未停,說話同時瑩白的指尖著青竹所製茶荷,將條索秀、絨芽金黃的尚邑金駿緩緩投蓋碗底,接著拿起一旁公道,指尖下,放了半晌,熱氣不再灼人的水便延著瓷白杯壁縷縷流下,碗底金駿揚起,順著水流三上三下,翩然起舞。
陸斌進來時,穆染恰好洗茶完畢,眼見對方手捧明黃敕旨行至跟前,卻紋不,並無起之意。
依例見敕旨如見陛下,需同麵聖一般行大禮。
可穆染頭也未抬,雙眉微斂,凝神看著眼前的蓋碗。
分明知曉前來宣旨的陸斌已經來到殿,卻當不知一般,依舊做著自己的。
而這樣藐視聖大不敬行為也無一人敢指摘。
便是陸斌也一樣。
蓋因今上繼位後曾金口玉言,無論何時,瓊英公主皆不國禮宮規約束,故不必見禮。
而那陸斌手捧著敕旨,也不便行禮,便隻能語帶恭敬地喚了封號,接著展開手中敕旨。
“瓊英公主接旨。”
穆染將手中公道放下,卻依舊沒起。
陸斌也不多言,目不斜視地將敕旨念出。
“禎明元年,歲次乙醜,正月庚酉,元日辛戌,皇帝若曰:諮爾瓊英公主,承徽增華,誕秀自遠……是用冊曰瓊英長公主,欽承徽命,可不慎歟!”
這封詔書並不長,不過片刻便念完了。
在這之前,整個安殿都不知曉今日殿中監來宣旨的容是何,及至對方宣讀完,這殿外跪聽接旨的宮人們麵上才都出明顯的喜。
可不是喜事麽?
今上繼位至今已半載有餘,卻從未提起加封一事。先前因著將將繼位諸事繁雜不得空便罷了,可今日正值元日,是陛下登丹樓改元換號的日子,比之平日隻會愈發繁忙。
這樣況下,為殿中監的陸斌親至安殿宣旨,這道旨意之後,瓊英公主便了陛下登基後唯一親封的長公主,食邑千戶。
眼下今上同胞手足中,唯獨加封一人,旁的公主世子皆先帝在位時所封,且空有封爵,並無實戶,如何也越不過。
雖則日後都要加封,可這其中意義卻全然不同。
旁的加封不過中書省照著舊例問明陛下意思後,擬旨便是。
而瓊英長公主是陛下早早下了諭,由中書省擬旨,由門下省審查後再陛下筆親手畫日製可所出製書,由此便能瞧出陛下重長公主之意。
故而安殿伺候宮人皆與有榮焉,隻是礙於陸大人仍在,不便表現。
就連穆染的大宮千月都喜形於。
下意識瞧了眼自己主子,卻見對方並不似自己所想得那般麵驚喜,反而眉目微凝。
“殿下,陛下還有道口諭。”陸斌將手中敕旨小心收起,雙手捧著遞至穆染跟前,“安殿乃舊殿,來去紫宸殿不便,故陛下已下旨,挑了明安殿給您,目下六尚局已在灑掃收拾,殿下明日便可遷宮。”
安殿雖說是舊殿,但也是當初還是儲君的穆宴千挑萬選的殿宇,這地方雖不十分奢華,宮房卻錯落有致,景致也巧,大小殿宇寢室也有十餘間,比之穆染初時所居之不知好上多。
自第一次見麵起,穆宴便同著了魔一般,總是將他認為最好的都送到穆染跟前。且日日同一,旁的皇子皇們不知多歆羨。
他們歆羨卑賤的穆染能得到大魏儲君青眼相待,而後一步登天。
就連先帝同先太後都不明白,為何自養尊優的太子會這樣喜歡自己這個以往從未見過麵的皇姐。
穆染開始也不知道。
以為對方是慈悲。
在沒遇見穆宴之前,隻從旁人口中聽過。
這位大魏儲君乃帝後嫡長子,自眾星捧月,被寄予厚般地長大,甫一出世便被立為太子的他自然也是國之期。
先帝曾經對自己這位嫡長子的評價:慈厚有餘,手段不足。
這便是說他過於仁慈仁,怕是將來繼位彈不住。
不過好在那時穆宴年紀尚小,尚有教導餘地,故而先帝這話也沒激起多漣漪。
隻是從那時起,這位太子便在眾人心中留下了個仁德的印象。
故而當初對方出手相救時,以為是穆宴仁。
後來才慢慢發現,其實都是假的。
遷宮……
看著跟前陸斌遞來的敕旨。
當初穆宴替挑了這座安殿時,說了同樣的話。
“陛下同母後不允皇姐與孤同住,孤便選了這安殿,和東宮隻隔了一道宮牆,這樣,往後孤便能日日看見皇姐。”
因為這樣,穆染搬進了安殿,和對方幾乎朝夕相對。
及至半年前先帝猝然崩逝,穆宴繼位,此後飲食起居皆遷去了紫宸殿,且新帝登基,政務繁多,而安殿離紫宸殿遠,來去不便,穆宴再不能同先時那樣日日來尋,便過了大半年獨自一人的日子。
穆染以為,登基後的穆宴應當已經將拋諸腦後,不會再想起來。
也許再過段時日,就會同旁的公主一樣,出現在陛下冊封旨意中,分府離開皇城。
不是沒這樣想過。
隻是這道旨意將拉回現實,讓知道,那些都是的妄想。
思及此,穆染抬手,瑩白的指尖從陸斌手中將敕旨接過。
“哐當——”一聲,原本寂然無聲的殿變得有些躁起來。
候在殿外的宮人並不知曉發生何事,隻聽得殿似乎有人小聲驚呼,接著便是氣聲。
“殿下!”
站在穆染旁的千月看著眼前的一幕,整個人驚愕不已。
蓋因方才自家主子接過那道敕旨後並未轉手由小心收好,而是在拿至茶臺上方時指尖一鬆,明黃的敕旨便徑直落下,白玉細雕而的軸首先砸落,將整個茶臺上的茶得七零八落,多數都掉落下來,碎片四濺。
而那道敕旨則胡鋪在茶臺上,剛泡好不久的茶水緩緩浸,逐漸將整道帛書浸。
誰也未料到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短暫的驚愕過後,陸斌正要開口,卻見原本穩坐著的長公主忽地起。
“備車,去紫宸殿求見。”
甚至沒多瞧那躺在茶臺上已經不模樣的敕旨一眼,徑直往殿外走去。
陸斌見狀,呆愣過後忙道:“殿下,陛下眼下在麟德殿!”
今日是元日,恰又是陛下改元換號的日子,故而陛下從丹樓下來後便去了麟德殿,在那裏宴請諸位朝臣宗親,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的,穆染此時去了紫宸殿也是白去。
“勞大人替本宮通傳一聲。”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現在去紫宸殿要等多久,隻是道,“本宮可以等。”
當已經行至殿門時,千月方回過神來。
看了眼已被損毀的敕旨,眼帶急切,手似乎想將敕旨拿起,可轉頭看見自家主子已經出了殿門,最終也隻能深吸口氣,猛地追了出去。
.
穆染到紫宸殿時,那裏早有旁人在外等著了。
下了車輿往臺磯上行去,及至紫宸殿門外時,忽地瞧見一道倩影。
這樣冷的天,那人卻著秋香繡牡丹大袖衫,烏黑長發綰流雲髻,鬢邊斜斜簪著一對兒累纏枝並芙蓉簪。
因麵朝紫宸殿,故而穆染也瞧不見的模樣,但大袖衫下的姿嫋娜,腰肢細,在淩冽寒風下整個人微微抖,愈發顯得。
但不知怎的,穆染瞧著對方的背影,恍惚覺著有些悉。
“殿下,那是李太妃本家侄。”見駐足,旁的千月低聲道,“陛下登基時同旁的家人子一道宮,如今暫居太妃的慈安殿。”
李太妃。
穆染似是想起什麽,最終卻隻是略一點頭。
“走吧。”
主仆二人行至紫宸殿外時,那原本等了許久的李靜涵聽得靜忙轉過來。
“殿下?”
似是未料到會忽然見著穆染,不由地有些愣忪,回過神來後忙福行禮。
“妾見過公主殿下。”
見狀穆染還未說話,一旁的千月便顯得有些驚訝。
在印象中,這李家人子應是從未見過自家殿下的,怎的這第一回見便直接認了出來?
思及此千月下意識往主子那裏瞧,卻見對方麵平靜,並未覺得奇怪。
穆染略一點頭,眼神落在對方手中提著的八角食盒上。
“妾聽得說陛下今日在麟德殿宴請群臣,擔心陛下飲酒過度傷,便親手熬了這醒酒湯送來。”
顯然李靜涵誤解穆染看向手中食盒的意思,故而忙解釋道。
然而說完後並沒有得到回應,因為對方很快便收回了視線,似乎不同多言。
李靜涵見狀便有些窘,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正當兩人之間氛圍微妙凝滯時,忽聽得臺磯下方高昂的唱和聲響起。
“陛下駕到——!”
微滯的氛圍被打破,李靜涵秀的麵容上綻出分明的喜悅,忙轉,上前兩步,往臺磯下瞧去。
而穆染則閉了閉眼,往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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