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頭一場大雪,下得靜謐而浩大。
潘樓臨河的窗戶半開著,幾丈高的烏桕樹枝頭堆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零星鑲嵌的,還沒來得及掉落的紅葉襯托著寒,撞出含蓄靈的。
沿河的堤岸上,公子王孫們駕馬緩行,上是素的油絹,頭上戴著滾了赤邊的氈笠,談笑間匯繁華的瓦市……這上京城的雪天,像文人筆下優雅的畫,不論多凌厲的鋒芒,過雪幕都變得旖起來。
明妝站在窗前眺,酒閣子里燃著炭火,背后暖烘烘地,寒流撲面也不覺得冷。只是偶爾有細雪撞進眼里,激得往后一仰,一旁的使輕聲道:“小娘子別在窗口站著了,當心著涼。”
這時過賣①送諸飲食進來,大表姐靜姝也招呼:“今年的冬釀酒很適口,表妹快來嘗嘗。”
明妝應了,退回席上坐下。
今日初雪,外家的姊妹們在潘樓辦“喜雪宴”,一則過冬至,二則也是大表姐出閣前的最后一場聚會。冬至吃宜盤,這冬釀酒是宜盤里的小酒,用十月的新米佐以秋后鮮桂花釀,藏到冬至日開封,是潘樓的特釀。
清酒注進酒盞,明妝端起喝了一口,頓時辣得咧,臉也紅起來。
大家發笑,二表姐靜言揶揄:“祖母總說般般日后不一般,誰知道酒量這麼不濟。往后還是要練一練,將來郎君封侯拜相宴請賓客,你滴酒不沾,難道是拿大,不肯賞貴人娘子們臉?”
孩子閨閣中調侃,沒那麼多忌諱,只是明妝面,被表姐這麼一說,干脆連耳子也一并紅了。
般般,大家總的名,聽上去沒什麼稀奇,但連上姓氏就很有趣了。姓易,易般般,一般般。阿娘說人活于世不能太圓滿,家世一般般、才一般般、際遇一般般,容貌也一般般,就很好了。可惜,這些愿都沒能實現,無論家世才,際遇容貌,都不一般,更應了小字掩蓋下的崢嶸——般般,其實是麒麟的別稱。
孩子被喻作麒麟的不多,因為爹爹沒有兒子,因此對寄予厚。十二歲回到上京的時候還懵懂著,到如今及笄了,仿佛孩子步的行列只需一瞬,趁眾人不備,忽然就華萬千起來。
大家自然也發現的耀眼,穿一件棠梨的對襟窄袖上襦,領袖上鑲滾狐,的出鋒襯托著明艷的臉龐,不是那種世故的,眉眼間帶著幾分天真,笨拙地要扮作大人模樣。譬如梅子漸的階段,青里泛出一點紅,聞得見爽朗的香,咬一口,又酸得刻骨。
眾人還在慫恿明妝喝酒,靜姝只好替解圍:“才多大的人,不喝就不喝了……”
話還沒說完,三表姐靜好就接過了使手里的溫壺,往靜姝酒盞里斟酒,一面笑著說:“我險些忘了,大姐姐才應該多喝才是。”
靜姝許了祿卿家的公子,也是一眾姐妹里頭一個出閣的,眾人勸飲酒的興致當然更高昂。
們那邊吵鬧,明妝從宜盤中挑了個春繭吃,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傳來,往門上看,是房里的使午盞,進來納了福說:“有小娘子的信,信使問明小娘子在潘樓,特意送來的。”
明妝點點頭,手接過來,信封上的字跡很悉,回到上京后,每年這個時節都會準時收到。
靜言坐得離最近,好奇地探看,一面問:“是誰寫來的?”
明妝笑了笑,“爹爹的舊部……”
展開信,依舊是差不多的容,字字恭敬謹慎,開頭請易娘子芳安,然后說今年的祭掃已經完畢,郡公的墳頭略有損壞,趁著天還未涼時,請人修繕了。自己的職務有些變,駐扎之地要西遷,但不會耽誤明年祭掃,請小娘子放心。
信不長,三言兩語幾句話,但讓明妝覺得安心。當初家里生變故,爹爹因愿未了,臨終時候吩咐靈柩不必運回故土,就地安葬。明妝跟著阿娘回到上京,不多久阿娘也病故了,自己最牽掛的,就是不能為爹爹祭掃。好在爹爹有個忠心耿耿的副將,每年清明和生死祭都會上供祭奠,也算替盡了孝道。冬至前后差人送來一封信,例行公事般簡潔明了,長話短說,是武將的辦事風格。
說起這位舊部,靜姝倒有耳聞,偏頭問明妝:“是李宣凜嗎?”
明妝頷首說是,“大姐姐知道李判?”
一向是這樣稱呼人家的,因為李宣凜投爹爹麾下就做了侍從,后來爹爹提拔他,任節度判,李判是他的稱。
靜姝卻一笑,“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今年春,北疆叛,是他帶兵平定的。朝廷嘉獎他,升安西大都護,攝史中丞,可做得不小。”一面又慨,“如今這年月,位高權重卻不忘初心的人實在難得,姑丈過世四年了,每年還記得上墳灑掃,不枉姑丈栽培他一場。”
明妝聽了不免唏噓,爹爹看人的眼很準,收麾下的,都是有有義的熱漢子。
當年爹爹邊有四位侍從,時常進出府邸,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李判。當朝國姓李,他也是李家后人,祖上曾封過王侯,但因本朝爵位及而止不能傳承,一輩一輩削減下來,到了他這里,就只是個環衛②了。他話不多,剛到陜州時大概十六七歲,生得斯文白凈,高而單薄,明妝還和阿娘說過,說這位侍從不像武將,更像文臣。他也確實是個守禮的人,不似其他武將莽撞,偶爾和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永遠垂著眼,從不逾越冒犯。
后來爹爹被朝廷派來的監軍三番四次構陷,驚憤之下一病不起,軍中事務就委派給他代管。爹爹病故后,阿娘決定帶回上京,一切出行事宜,也都是他來安排的。
對于這位侍從,最大的評價無外乎可信、靠得住,但靜好卻想得不那麼簡單。是一眾姐妹中最奔放的,外祖母曾看著嘆氣,說將來靜好要是出了閣,最大的嗜好和事業,一定是做。
靜好也發揮了想象,探問明妝:“這位李都護多大年紀?”
明妝想了想道:“比我大個七八歲吧,今年該有二十出頭了。”
“二十出頭就當上了都護,從二品的呢,算是年輕有為了。”靜好嘖嘖說,眼波一轉,齜牙笑著又問,“他常給你寫信麼?”
明妝歪著腦袋琢磨,“每年三祭過后會寫一封,這算常給我寫信嗎?”
認真說,算不上,但并沒有讓靜好氣餒,開始分析,“這個年紀建功立業的人,都顧不上談說,我敢打賭,他一定沒有親。沒親,一年給你寫一封信,對你八有好,加上他是舊相識,知知底……般般,你要是嫁給他,我覺得很不錯。”
這番話,說得明妝愣住了神,手里的信也像燙手山芋似的,慌忙塞進了午盞懷里。
“三……三姐姐,別瞎說。”邊結,邊擺手,“人家念爹爹知遇之恩,沒說要娶我。再說我還小,怎麼去想那麼遠的事!”
靜好卻說不小了,“上月不是及笄了嗎,可以談婚論嫁了。你不知道,現在上京城中的達貴人一到放榜日,就去榜下捉婿,新中的貢士都了香餑餑,何況這種已經有職在的!”言罷長嘆,愈發老氣橫秋,“姑丈和姑母都不在了,你要替自己打算,找一個可靠的,將來才不會苦。”
明妝聽了訕笑,“我有外祖母替我做主。”
靜好搖頭,出憐惜的神來,“祖母雖然疼你,可你畢竟不是袁家的人,易家要是想做主,恐怕祖母也沒有辦法。”
這樣言之鑿鑿的一番話,瞬間說得明妝低落起來。靜姝察覺了,蹙眉責怪靜好,“難得出來賞雪,別掃大家的興!”一面寬明妝,“別聽的,自己還沒著落呢,忙著過問起別人的婚事來。讓自己先找到個可心的郎子,再替你心吧!”
靜好被訓了,有點氣餒,“我是提醒表妹,好機會別錯過。”
明妝忙換個笑臉說是,“我明白三姐姐的意思,也是為我好。”這個話題可不想再繼續了,便起打岔,“冬至的炙鹿最好吃,讓過賣上兩盤,今日我做東。”
興興頭頭出去傳話了,年輕的姑娘好似沒心沒肺,沒什麼城府。
不多會兒新鮮片好的鹿就送進來了,過賣安排了炙烤的小火爐,上面擺上鐵板,有專門的使上前伺候。大家吃得很歡喜,能喝酒的,小酒就鹿,明妝不擅飲酒,拿香飲子替代,心尤不足,飲子里面最好加上冰塊,特別能解膩。
午盞碎了心,喋喋說著,“大冬天里吃冰飲,被商媽媽知道了又要責怪。”
商媽媽是明妝的媼,年輕時丈夫戰死,孩子又沒養住,阿娘看可憐,收留在府里。后來們回上京,把也一同帶來了,好在有商媽媽,阿娘走后的日子里盡心照顧著,在明妝心里,商媽媽也算半個母親。
怏怏地,不敢作,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讓午盞去要了盞滴解解饞,也就算了。
姐妹相聚的時很短暫,將到未時席散了,大家從潘樓退出來,酒閣外溫差大,乍一走進冰天雪地,“呵”地倒吸一口涼氣。
明妝提,痛快地跺跺腳,濺起的細碎雪沫子落在腳尖,像云頭堆疊的鞋翹。
回和幾位表姐招手,“今日真高興,代我回稟外祖母一聲,我過兩日回去請安。”
三位表姐說好,見小廝趕著馬車過來,先送離開,們姐妹才登上自家的馬車。
雪下得大,清理過的路面,很快又覆蓋上了一層薄雪,車碾過,發出咯吱的聲響。明妝打簾朝外看,車子正經過觀音院橋,這是家戚里,住的盡是皇親國戚,穿過風雪看那些宅院的門,愈發顯得肅穆森冷。
再往前一程就到家了,以前是云郡公宅,爹爹過世之后把牌匾撤下來,換了易園。
宅子很大,但住的人不多,除了些使婆子小廝,還有爹爹的兩位妾室。那兩位妾母是阿娘的陪嫁使收房,本想給爹爹開枝散葉的,最后都落空了。回到上京后,阿娘打算放們回家,們不愿意,現在養在園子里,大家作伴,也還算熱鬧。
馬車停穩了,小廝擺上凳子,午盞攙扶明妝下車,候在門前的烹霜忙迎上來,換下了手里漸涼的手爐。
明妝進門見了商媽媽就撒,“媽媽,我腳冷。”
要是換了平常,商媽媽必定盡快替焐上,可這回卻猶豫了,朝廳房遞了個眼,聲道:“小娘子,易家來人了,說太夫人甚是想你,要接你去宜男橋巷住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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