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戰火」（下）

乾清宮裡，東暖閣。

曹顒奉命見駕，已經跪了一刻鐘，還沒有聽到康熙起。他低著頭，心裡驚疑不已，腦子裡將自己個兒近日的言行都過了一遭。

直到再三確認並沒有什麼小辮子使人抓的，曹顒心裡才算是踏實些。他的心裡，想起一句話：「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康乾年間的名臣張廷玉現下尚未嶄頭角，年過不，仕十多年，不過是從四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

他的品級雖說不高，卻是能常在南書房伴駕的。能留在翰林院里的，都是科班出的才子，學問自是不必說。

同別人相比，張廷玉出相府，行為恭謹，自是得康熙青睞。

曹顒前些年做侍衛時，曾特意留意過這個名字。不過因當年張廷玉丁憂，曹顒並未得見。

待他起複時，曹顒已經去戶部當差了。

這兩年曹顒倒是遇到過張廷玉幾次，雖說他帶著幾分儒雅，看著並沒有與常人不同。

張廷玉待曹顒雖不算熱絡，但是也不算冷淡。偶爾遇到時，也能說上兩句，話里話外卻是不離「茶」字。他有個雅好，那就是嗜茶如命。

所謂翰林，不過是皇帝邊的書罷了，或是起草文書，或是講讀經史等。

在皇帝邊久，容易得皇帝重，因此翰林陞比外頭容易些。不過，因份所限，皇帝對漢人始終有提防之心。想要熬出頭來，也不甚容易。

想到張廷玉，曹顒不有些羨慕。

做半輩子文書工作，埋首案牘，就能熬出封閣拜相。自己這也京里京外地折騰好幾年了，雖說沒有什麼就，但是也算是盡心儘力。

兢兢業業，熬心熬肝的，還有應付各方傾軋。要是趕上皇帝風，被莫名傳過來跪上一刻鐘也是有的。

「伴君如伴虎」，半點不假。

曹顒心中苦笑，這是有人在康熙面前給自己上眼藥了，可是史彈劾？

之前，他已經風聞有史要彈劾，罪名是「懶惰昏庸，辜負聖恩」，說的還是太僕寺牧場馬匹倒斃之事。

不過是求名罷了，背後有人想要試試被降級的曹顒是否失了聖心。

曹顒自認無愧，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年雖說遇到些波折，但是因康熙另眼相待，他仕途上也算是平步青雲。

不知不覺，曹顒對康熙的畏懼之心減了不，覺得他會護著自己。

想到這裡，曹顒不由警醒，後背已經出了一冷汗。

太平日子過了兩年，心裡竟狂妄起來，委實不該。到底是做了大半輩子帝王，太會拉攏人心。

就連曹顒這活了兩輩子的人，在康熙一次次溫煦關切中，也像被溫水煮著的青蛙一般，失了警覺。

「你可曉得錯了？」康熙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裡的沉寂。

雖說康熙的語氣聽著不善，但是曹顒卻鬆了口氣。

是「錯」不是「罪」，「錯」的話，不過是訓斥；「罪」的話，就要問責。

不過，曹顒也是沒頭沒腦，不曉得康熙說的是什麼。

史彈劾的不是牧場之事麼？天地良心啊，那個是天災，豈是自己能掌控的？

曹顒心裡喊「冤」，面上卻只能恭敬著，掂量著說辭。

沒法子，既然炕上那位「金口玉牙」地說他「錯了」，那他只能應承著。

稍作思量后，曹顒道：「回萬歲爺的話，臣曉得錯了。若是早想到雨雪之患，使牧場那邊早做預備，也能凍斃些牲口。」

曹顒原是尋思要不要加兩句請罰的話，不過想到牧場那邊的獎罰制度，便又收口了。那邊的承接，可是要鞭刑的。

這太僕寺兩翼牧場牲畜有數萬，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損耗了三。就算是意思一下，這怕是也要幾十鞭子。

他沒有的傾向，這話到邊便止住，打算先聽聽康熙的意思再說。

康熙沒有立時說話，而是從炕上起，在地上徘徊了會兒，最後在曹顒的面前站定，道：「口齒清晰，說話還算利索，看來是酒醒了。起來吧，朕有話問你。」

曹顒只是喝酒上頭，看著醉意多些。這曉得康熙傳召，他的醉意便已經煙消雲散。

他心中腹誹著，應聲起來，神訕訕的，看了眼康熙。

康熙的神卻是從未有過的疲憊，眉頭皺得的，沒有丁點兒笑意。

曹顒見了，心下一稟，這是又有什麼壞消息？

這日食月食，山洪毀壩都趕到一堆兒，已經引得流言蜚語；要是再添些其他的，還不曉得人心會如何浮。

「聽說近日去口外蒙古收氈子與羊皮的人不，你當曉得緣故吧？」康熙沉聲問道。

竟是問起這個，曹顒俯回道：「回萬歲爺的話，這個臣知曉一二。」

「知曉一二？不是你給出的主意麼？」康熙走到炕邊坐了，皺眉道：「朕已經問過雅爾江阿，你雖沒有參合這個，卻也不了干係。行了，別低頭杵著了，給朕講講蒙古那邊形，積雪真有三尺？給他搬個座兒。」

後邊一句，是吩咐門口侍立魏珠兒的。

「嗻！」魏珠兒躬應了，搬了個圓凳，擺在曹顒後兩步遠的地方。

這其中卻是有對曹顒的保全之心，曹顒雖說醒酒了，但是上還帶著酒氣。要是距離近了，熏到了康熙，也是大不敬的罪過。

前當差的太監、宮也好，侍衛也好，飲食上都有忌，為的就是上不帶異味兒。

曹顒回頭見了，曉得魏珠兒的好意，心裡暗暗激。

康熙卻是覺得有些遠了，吩咐道：「搬到前邊來！」說著，指了指左手側兩步遠的地方。

按照規矩，曹顒又謝過恩典，才側做了半拉屁。

既是康熙要問，曹顒自是原原本本地將自己兩月前的蒙古見聞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

被阻斷在張家口的商賈，到馬的積雪，風雪中的迷途，斷了生計的蒙古牧民，牧場中凍死的牲口……

講到最後，曹顒的心不沉重起來。

對崔飛說起氈子與羊皮的收購利潤厚，通過他將這個消息傳到京城權貴耳中，是曹顒唯一能想到的幫著那些牧民的法子。

如今，雖說也算是達目的，京城這邊往口外收皮貨與氈子的商人去了不，但是他們是為了賺銀錢去的，那些淳樸牧民哪裡是他們的對手。

在經過這番變賣后，那些牧民就算是能熬過今年，日子也不好過。

在生存到危及時，別的也暫且顧不上。能做的，就是祈禱今年冬天的雪勢小些，讓牧民們緩口氣。

康熙神越發深沉，察覺不出喜怒，過了好半晌，方開口問道：「你向來不多事，這次在雅爾江阿的奴才面前費了口舌，可是不放心你那恩人一家？」

朝廷收到蒙古王公的摺子，只給他們送了糧食，對於牧民卻是使人去「授之以漁」。

面上是都是朝廷的恩典，實際上不過是說得好聽。

蒙古人除了權貴們與奴僕們定居外，其他多是游牧，散居在草原上，怎麼「授」？

曹顒不是傻子，不會魯莽到為了自己的「不仁」，讓自己落下什麼罪名。

在同崔飛提起時，曹顒便已想好了擋箭牌：「回萬歲爺的話，小臣卻有私心，也不敢因私忘公。驅之以利，保全蒙古百姓，是為了大清北疆之安定。太平時，蒙古人是能阻礙鄂羅斯的野心；要是有不臣之人擅起硝煙，蒙古人也能壯我大清軍威。」

這不是曹顒心黑，昧著良心提議讓蒙古人做炮灰，不過是實際闡述罷了。因為早在二十多年前，噶爾丹叛時，康熙便是這樣做的。

驅蒙古人為馬前卒，也是朝廷執行「減丁」政策的的形式之一。

「雪大，無糧，蒙古怕是要了。」康熙緩緩地說道：「蒙古人最是貪婪，習慣劫掠。別的部落還好，額魯特人最是反覆無常，地偏遠，後面還有鄂羅斯人推波助瀾，不曉得會鬧什麼幺蛾子來。前些日子喀爾喀那邊的摺子提及，去年冬天額魯特人又不安分了。」

這才康熙五十四年，離歷史上十四阿哥西征應該還有還幾年，戰爭會提前麼？

按照後世的說法，滿人也好，蒙古人也好，都是中華民族的一份子。

這滿洲八旗出兵，平定回疆蒙古叛，算是戰，曹顒為漢人，原應是中立立場。

此刻，曉得了有俄國人摻和在裡頭，他卻換了想法。新疆也好，還是策妄阿喇布坦窺視的西藏也好，都是中國不可或缺的疆土。

要是失了新疆，俄國人直接能殺到陝甘一代，進京城；要是西藏不穩，那邊鄰的就是英國民地。

從蒙古收氈子與羊皮供給八旗軍需，對於京城權貴來說是賺錢的買賣。實際上，曹顒想出這個法子，想得是一舉兩得。既是幫助了蒙古人，也是加強了軍備。

要是現在就打仗的話，那可怎麼好？

不說別的，就是八旗牧場那邊的馬匹，能用於出征的，也未必湊得全。還有後勤供給也是問題，國庫里沒有銀子。

前些年追討庫銀，雖說收上來些，但是前兩年是康熙登基五十年，隨後又是甲子萬壽，施恩典，減免了不省份的賦稅。

這進的的，支出的卻半點不得，國庫自然又空了。

當年噶爾丹叛時，後勤供給這塊除了糧食是關里送過去外，大半都是喀爾喀蒙古供給，例如馬匹，羊群，氈子，羊皮等。

加上蒙古人為朝廷大軍的馬前卒，那些所謂的「平叛」，其實就是蒙古人的自相殘殺罷了。

如今，卻是不能指喀爾喀那邊。

去冬今春的這場雪災，朝廷損失不，喀爾喀蒙古就更不要說了。那邊的地理位置靠北，雪勢更大，災只會更加慘重。

別說是供給朝廷大軍，就是他們自己，也要指朝廷這邊開恩了。想要緩過氣來，怎麼也得三五年。

這真是一個難題啊，要打仗了，卻沒有銀子。曹顒不由皺眉苦思，卻是想不到破解之法。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行軍打仗，後勤供給保證不了，那還扯什麼？

有些不對勁，曹顒察覺出古怪。

這軍國大事當是皇帝心的，康熙就算要找人商議，也當是找諸王貝勒、滿漢學士、六部九卿，怎麼會找他這個五品郎中？

說這些，就為了確認下塞外雪？帶著疑，曹顒不由抬起頭來，正好與康熙對了個正著。

「知道朕為何你跪麼？」康熙冷哼一聲，開口問道。

曹顒卻是真想不出，臉上的懵懂半點沒有作偽，低聲回道：「小臣魯鈍！」

康熙見他如此，不由皺眉，道：「你不是個糊塗人，卻是不肯腦子。男子漢大丈夫，誰不想出人頭地、建功立業，你卻生怕冒尖，半步不肯多走。這般憊懶，對得起朕麼？」說到最後，已經是帶著幾分怒氣，向曹顒的目也森冷得狠。

曹顒只覺得頭皮發麻，立時從凳子上起跪倒。

天子之怒，伏百萬，流千里。

此刻，康熙雖不會「流千里」，但是盛怒之下，將曹顒料理了也不算稀奇。

喜怒無常的，就是帝王。容易遷怒的，也是帝王。康熙擔心漠西蒙古的狀況，又因國庫沒有銀子焦慮，遷怒之下，曹顒卻是不死也要褪層皮了。

雖說也是畏懼，但是曹顒因自己如此貪生怕死而到辱，一時之間，竟是無語。

「過去的只當你年歲小，朕不怪罪於你。這『孝義』都有了，你也當思量著為朝廷儘儘忠。去年，國庫徵銀兩千九百八十九萬三千餘，庫徵課銀三百七十四萬一千餘兩。以你一人之力，就是耗盡腦，也不可能斂舉國之財。朕不難為你，三年功夫，本錢朕出，你給朕賺一千萬兩銀子，這就是朕給你的旨意！」康熙著曹顒，鄭重地說道。

三年一千萬，每年三百三十三萬餘，背後還是皇帝，這當不算是難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