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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騷》 第340章 父與子

張原點頭道:“是是,澹然不去。”

張母呂氏問:“那王微呢?”

張原道:“王微要幫姐姐管理布莊,當然不能去,也不會留在山,所以說家裡房子、人手也是夠的。”

張瑞道:“人手不夠,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仆幫忙,我和你母親真是忙不過來。”

張原耐心道:“兒補生員後就有要寄獻田產的、有投為奴的,兒都拒絕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沒有那些人,事也就了,現在家裡有符和符大功父子、石雙一家四口、兩個洗做飯的老仆婦、兔亭,還有澹然帶來的四個婢和兩個小廝,人手是夠的,前院廚下要添人,可以托石雙在鄉下雇兩個中年婦人,立契約,就與當初雇傭石雙一家一樣,這投寄靠的萬萬要不得啊,華亭董氏之惡,大半出於家奴。”

張瑞道:“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這六家,至有二十家,這六家是為父讓范珍去查訪過的,人都實誠,殷勤熱,還有很多人送銀子的,為父都婉拒了,原兒啊,這已經接納了的六戶就算了,以後再不接他人投靠了,如何?”

這時若直接拒絕那就太讓父親下不了臺,張原沉默片刻,話鋒一轉,問:“父親看孩兒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

張瑞笑了起來:“怎麼,要為父誇你嗎?”

張原微笑道:“舉不避親,請父親直言。”

張瑞道:“這些日子為父聽到的那些誇你的話聽得兩耳都生繭了,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肅之族叔就是這麼說的。”

張原又問:“那父親認為兒子寒窗苦讀、努力科舉又為的是什麼?”

張瑞躊躇了一下,說道:“耀門庭,造福鄉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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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道:“父親說得極是,耀門庭是私,造福鄉梓是公,生在人間要象聖人那樣無私很難,兒子不想做聖人,兒子想公私兼顧,希東張興旺發達又能為山民眾敬仰、二老無病無災健康高壽,也希國家太平、民眾安居樂業,我想天下士子願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至首輔的本朝名臣能輔佐皇帝治國,卻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階、張居正,這又是為什麼?”

夏言,江西貴溪人,嘉靖年間的首輔,被嚴嵩誣陷致死,絕後;

徐階,松江華亭人,扳倒嚴嵩為首輔,但致仕後因族人侵佔鄉民土地,被海瑞徹查。險遭殺之禍,被迫退出大量田產;

張居正,生前為帝師、首輔,功在社稷,風無限,死後卻抄家,家人斃,慘不忍言——

這都是近五十年間的事。張瑞當然知道。這時聽兒子提起,惕然心驚,這三人不比嚴嵩父子為世人所唾棄。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勢橫行,被政敵揪住作為罪行之一加以彈劾——

張母呂氏聽說過張居正。擔心道:“原兒啊,依為娘說你乾脆就不要進京了,就留在本縣,這可不好當,你還只是個舉人,就有那麼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後還怎麼了得!”

張原近前跪在母親膝下,說道:“兒當然想侍奉雙親終老。但兒子覺得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兒子不是說著玩,是認真的——母親也不要擔心,兒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結了很多善緣,兒子一定能耀門庭。造福鄉梓。”

張母呂氏眼含淚花,著兒子的臉,到耳朵,——

張瑞放下父親的尊嚴,說道:“原兒。明日為父就將那六戶投靠的家仆好言勸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絕不他人請托出公門攬訴訟。做好這兩件事,其他諒無大錯,不讓你有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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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嚴聽兒子的勸諫,這很不容易,父親是一個明智正直的人——

張母呂氏欣道:“父慈子孝,真讓人看著歡喜。”

張瑞道:“原兒讀書通,比我有遠見,為父之所以答應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們的田產,只是那些人言詞懇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絕而已,現在卻要狠下心,若這些人在我東張扎下,那就好比蔓草很難清除了。”

張若曦走了進來,見張原跪著,驚問:“出了何事?”

張瑞示意張原站起來,笑道:“張原諫父,父善納之——不知以後史書會不會有這一筆。”

張原含笑道:“父親將以‘生平足跡不公門’為傲。”

張若曦不知道父親和弟弟在說什麼,張瑞既已想通,便不認為這是丟了做父親面子的事,心平氣和向張若曦解釋了,張若曦點頭道:“這些趨炎附勢之徒,斷絕了去最好,兒在青浦,自去年董氏敗名裂,就有很多民戶要來陸氏投靠,我都讓陸郎拒絕了,隻立契雇傭,不接投靠,我這也是聽從了小原的勸告,董氏之禍是前車之鑒。”

又說了一會話,張原向雙親道了晚安下樓去,張若曦追到樓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讓你去陪王微,嘻嘻,應該是真心話,不過呢,你還是再去試探一下。”

張原笑著下南樓、上西樓,雲錦迎過來輕聲道:“姑爺,小姐已經睡著了,讓你去微姑那邊呢。”

張原道:“我進去看看。”

雲錦道:“那姑爺可要輕手輕腳,莫吵醒了小姐。”

張原道:“我曉得。”輕輕走進室,銅牛燈昏暗,紅羅紗帳低垂,開紗帳一角,只見澹然盛的烏發堆在枕上,白白的臉,黛眉、細睫、淡紅的,讓他很想去親一下,剛彎下腰,後腰帶卻被揪住,回頭看,卻是小婢雲錦,輕聲道:“不要吵到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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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看似睡著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睜開眼來,眸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卻嗔道:“我都睡著了,你卻來吵我。”看著張原,目微微一凝,問:“張郎何事這麼高興?”

張原“呃”的一聲,都是聰慧過人、心細如發的子,可不要讓澹然以為他是因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興,那可糟糕,說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邊將方才與父親的談話說了,順利解決了這一心病,他現在真是極其輕松愉快——

商澹然微笑道:“張郎考慮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細諂言笑的人也實在讓人不舒服——好了,張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後園木樓,今天第一次進張家的門,你不要冷落。”

就是這最後兩句話,讓張原非常,定定的看著商澹然,這才是第一會勾人心的子啊。

……

那彎缺月升上樓頂,月清冷,後園白騾的廄房有燈,張原剛走近,兔亭就舉著燈籠出來了,見到張原,囅然笑道:“爺,雪睡著了。”又道:“爺去哪裡,婢子照你。”手裡燈籠晃了晃。

張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樓,月亮得很,又沒幾步路,你趕回去歇息吧。”

兔亭“噢”的一聲,提著燈籠回院去了。

張原剛走到那兩株桂樹下,聽得木樓上的西洋自鳴鍾“當當當”的連響了十二聲,這鍾是商澹然讓搬到這邊來的,說是半夜冷不丁“當”的響起來會心驚——

張原納悶,看看缺月位置,應該還沒到子時啊,三更鼓還沒敲吧,怎麼就十二點了?

姚叔和薛住在樓下,薛睡,姚叔聽到腳步聲就從房裡走了出來,了聲“張相公”,張原點頭道:“姚叔早點休息。”腳步輕捷來到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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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和穆真真在書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鳴鍾,小婢蕙湘也在邊上,見張原進來,都瞪大了眼睛,張原笑道:“怎麼這麼看著我?”

正這時,聽得遠鼓樓傳來敲三更的鼓點,張原看著那自鳴鍾道:“現在才十一點嘛,這鍾卻報十二點。”

穆真真道:“爺,婢子很多天沒往回撥它了。 ”

這自鳴鍾每天會快一刻時,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聽到鍾敲六點就起床把鍾往回撥一刻時,穆真真隨張原去杭州快兩個月,這鍾也不知搶先到哪天去了——

張原笑著將鍾撥到十一點,笑問:“你們兩個怎麼還不睡,等我?”

王微聲道:“誰等你呀,真真等你。”

穆真真趕道:“我好困了,微姑侍候爺睡覺吧。”閃出了書房,回的小房間了。

王微低著頭,收拾書案上的書冊,面緋紅,如羊脂玉抹上一層胭脂。

“修微,”張原問:“在這裡還習慣否?”

王微低聲道:“很好,太太賞了我一副銀飾,我現在算是張家人了吧。”

張原道:“當然,早就是了。”從書篋裡翻了翻,出一信,遞給王微——

王微一看,正是上回留在岕園梅花禪給張原的信,含道:“相公還留著這信啊。”

張原道:“梅花禪夜語怎麼能忘。”

夜很靜,樓外投醪河水聲清淺,對岸西張庭院有縹緲的歌聲傳來,應是在為大兄張岱慶祝中舉吧,張原道:“我們這邊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簫,也讓西張大兄他們縹緲羨慕一下。”今夜張原真的興致很好。

王微卻以為張原別有所指,眸盈盈,似要滴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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