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雖然察覺兒子張原神有點不對，但他現在是一團高興，本沒往別想，隻以為兒子是科考勞心、旅途疲倦，關切道:“我兒累到了吧，趕進去歇息。【書庫網】”

便有一個新投靠的仆人搶步上前:“爺，小人扶爺進去。”就要來攙張原，一臉的諂——

張原擺手拒絕，對父親張瑞道:“父親，姐姐也回來了——”又向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明日再會，明日再會。”

聚在“解元第”牌樓前的鄉鄰稍稍散去一些，商周德、宗翼善這才與眾婢仆護著四頂小轎進到宅子裡，便有六、七個婦人和婢過來接轎，張原一看，除了石雙的妻子翠姑之外，也都是生面孔，好在門牆裡面的庭院還照舊，不然真是太沒歸屬了，心道:“中舉至今還不到一個月，就已是這般景象，我若是半年後回來，包管全認不得自家老宅。”

張瑞見王微來拜見，兒子的侍妾，他沒什麼好說的，隻對張若曦道:“領進去見你母親——”

張母呂氏卻已由兔亭陪著來到前院了，張原、張若曦、商澹然、伊亭、王微、穆真真先後上前拜見，張母呂氏喜得合不攏，看到王微才一愣，張若曦趕在母親耳邊道:“這便是王微，上回離開山後一直在我那邊，現在是在杭州幫我打理布莊呢，澹然已與談過了，還賞了玉鐲呢，是很好的孩兒。”

張母呂氏讓兔亭把王微扶起，笑瞇瞇上下打量著王微，心道:“我兒真是有眼，山城就沒見過這樣的的孩兒，比澹然還三分，嗯，澹然肯接納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說道:“好，好。到裡面說話。”一手拉著兒張若曦，一手拉著兒媳商澹然經穿堂往院走去，這宅子外到張燈結彩，就如四月間張原與商澹然婚一般——

張若曦攙著母親，笑道:“還有一件大喜事，母親聽了肯定快活得睡不著覺。”

“哦。”張母呂氏道:“什麼大喜事，快說?”

張若曦看著走在另一側的商澹然，低聲道:“澹然有兩個月的孕了。”

“啊！”張母呂氏又驚又喜。在天井邊站住腳。拉著商澹然的手，急切道:“真的?真的?”

長輩問話，不能只是點頭或搖頭。商澹然含道:“是。”

張母呂氏頓時眉開眼笑，簡直比前日來福回來說張原高中解元還高興，上了年紀的婦人最的是抱孫子啊。紹興城鄉士紳人家象這樣年過五十還沒孫輩的並不多——

張母呂氏原先由商澹然半攙著，這時反過來倒攙著商澹然，帶著後怕的語氣道:“啊呀，早知道這樣，我怎麼也不會讓你去杭州的，還好，還好，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商澹然心裡有點小得意。心想果不其然，若先告訴媼姑可能有了孕，那杭州肯定就去不了，西湖就沒得遊玩了——

只因商澹然是有孕之，張母呂氏就把澹然當作瓷做的人，護備至，生怕哪裡不小心磕到到。到樓下茶廳讓商澹然坐在圈椅上時，又想起現在天涼了，趕忙讓人取褥墊來墊上這才讓商澹然坐，拉著手噓寒問暖，巨細不。樣樣要問——

母親這既張又高興的樣子讓一邊的張若曦覺得有點好笑，至於這樣嘛。忽然想母親一共生了六胎，卻隻得了和小原姐弟兩個，母親這是心有余悸啊。

……

在前廳，張瑞、張原父子還有宗翼善陪商周德用晚餐，商周德心裡痛快，喝了一斤紹興荳酒，喝得半醉，張原要留他在這邊歇息，

會稽商府卻已經派了人在外面等著接商周德回去——張原和宗翼善送商周德到八士橋上船，看著船繞過河灣才往回走，已是二鼓時分，月亮還沒升上來，來福和石雙兩邊挑著燈籠，青石板路，乾乾淨淨——

“翼善兄，對於今日之事你可有什麼要教我的?”張原負手慢慢地走著，補充了一句:“婢仆群，四鄰敬仰。”

宗翼善早就瞧出張原心裡有事，先前在“解元第”牌樓前張原看那些投靠的仆人神就很冷淡，宗翼善沉片刻，說道:“我知道你的憂慮，但這也是風氣，嘉靖以前，員致仕還鄉宦囊空空的，閭裡父老相勞，讚其兩袖清風，若宦囊充實，則鄙夷之不相往來，都以貪為恥，然而隆慶、萬歷以來，員歸鄉，裡人不問其人品，隻問懷金多寡，以金多為能，對為清廉的反而取笑為癡，千裡為隻為財，今吳越士子，一旦中舉，就有男求為仆，求為妾，厚資贄見，名為‘靠’，以為避徭役、捍外侮之計，所以中舉，不必外出為，就足以致富——”

停頓了一下，宗翼善放緩語氣，但一字一句卻更發人深省:“華亭董玄宰，三十年間家財巨萬，豈是他自己經營得來的，大半是投靠，城狐社鼠，狼狽為，董氏之惡也有一半是其家奴所為，但最終都要算到董氏頭上。”

張原自嘲一笑:“我匡扶濟世，沒想到我首先要面對的難題卻是自己的老父，還好我沒有同胞兄弟，不然約束起來更困難。”

宗翼善覺得自己方才那番話說得有些重，轉圜道:“嶽父是忠厚長者，不會象董氏那般胡作非為的，收幾個靠家仆也不算什麼，風氣如此，對家仆嚴加約束就好。”

張原笑了笑，心裡有了決斷，與宗翼善回到“解元第”牌樓下，就見一群婢仆從牆門出來，送這些人出來的卻是張瑞，這些婢仆躬向張瑞告辭，口稱:“老爺。”見到張原和宗翼善，又恭恭敬敬“爺”和“姑爺。”然後各奔東西，霎時散盡。

沒等兒子張原開口問，張瑞先就解釋道:“宅裡仄狹隘，住不下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山城裡和城郊的民戶，現在是各自回家歇息，明日一早還會來聽差的。為父這些日子也真是忙碌，多虧有他們幫忙。”

張瑞撚著山羊胡子，看著東面天際剛剛升起的那彎缺月，幸福地慨著，卻又道:“你八叔的房子我準備買下，我們這宅子也該擴建了，不然住不下這麼多人，大牌坊小宅子。也不般配。”

八叔就是張瑞的堂弟張陸。與張原家比鄰，張陸的兒子張定一比張原小一歲，前幾年還和張原一塊玩耍。張原三元連捷後張定一與張原就說不上話了，如今張原已是地方上的頭面人，而張定一還是個在社學混日子的大頑——

張原道:“父親。這事不妥，在我們自己看來是雙方談妥出銀子買的，但在外人看來就不免有倚勢侵佔族人房產之惡名——”

張瑞忙道:“何至於此，咱們多補你八叔家一些銀錢就是了，怎麼也不能讓你八叔吃虧，你八叔這百年老宅賣給別人至多也就二百多兩銀子，咱們給他四百兩總行了吧。”看了看宗翼善，又道:“以後翼善和伊亭也可以與我們住在一起。”

宗翼善笑笑，沒為嶽父說話。

一個小婢從牆門探頭出來。看到宗翼善，回頭衝門道:“宗姑爺在門前呢。”

伊亭便帶著一個仆婦走了出來，向張瑞行禮，張瑞讓來福挑燈籠送宗翼善夫婦回去。

張原跟著父親往院走去，父子二人默不作聲，到了天井邊，張瑞突然說了一句:“西張那邊也是屋宇連綿。”

張原知道父親話裡的意思。早先西張也和東張這邊一樣是聚族而居，後來張元汴一支富貴了，其他窮親戚逐漸遷到本城其他地方去住，宅基就轉賣給了張元汴、張汝霖父子，現在西張狀元第規製宏麗。而且周圍住著的都是投寄靠的奴仆，有數十家之眾。好在張汝霖持家頗嚴，不允許家奴為非作歹，而且對於救災公益，西張都肯首倡，所以在地方上的名聲尚好，但西張奴仆眾多，倚勢欺人的事還是時有發生，不然的話山第一紈絝張萼的名聲又是怎麼來的?

——還有，張原通過這句話對父親張瑞心更深層次的理解是:父親一直對西張富東張貧耿耿於懷，早年也想通過科舉求發達，但考到三十歲還只是個生，最後還是靠族叔張汝霖的舉薦才在開封周王府謀了一個差事，父親心裡應該是有強烈的挫敗的，臨到老來，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年時華屋廣舍、一呼百應的夢想又抬頭了，這是人之常，富貴不歸故鄉如錦夜行，要擺闊顯氣派就得在鄉鄰故面前啊。

張原很能理解父親的心，也很想滿足父親雖庸俗卻實在的願，但是——

“父親，兒有事向父親稟告。”張原覺得有必要和父親長談一次。

張瑞“嗯”了一聲，父子二人上到南樓，張母呂氏和張若曦正要送商澹然下樓，張母呂氏笑瞇瞇道:“原兒，你和澹然回西樓去吧，要早點歇息。”見夫君張瑞那臉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便問:“有什麼事?”

張原道:“兒子要向父親稟報此次鄉試之事。”

張若曦道:“我送澹然回西樓。”

張母呂氏見澹然下樓去了，這才對張瑞低聲笑道:“澹然有喜了。”喜悅之溢於言表。

張瑞也是大喜，先前的一不快一掃而空，對張原道:“你是要向為父說這事嗎?”

張原道:“還有一些其他事。”

張瑞點點頭，與老妻呂氏進到臥室，在醉翁椅上坐定，也讓張原坐下，問:“原兒有何事要說?”

張原便向父親稟報了董氏、汪氏造謠中傷之事，說主考錢謙益力爭要嚴懲，但無奈董、汪上下打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有意偏袒不肯嚴加追究幕後主犯，董祖源、汪汝謙安然無恙，而且董其昌在朝中還在四拜訪科道，還想坐實舞弊案，翰社諸人都是心中不安，錢翰林臨回京師還特意叮囑他凡事謹慎莫貽他人話柄——

張原說這些事時有意渲染、稍有誇大，張瑞在周王府供職多年，當然知道場的險惡，神凝重。

母親呂氏又怕又恨道:“這些人見我兒中了解元，心懷嫉妒啊。這樣造謠誣陷，府竟不嚴查，真是可恨。”

張原安道:“母親不必擔憂，兒立端謹，中舉憑的是真才實學，翰社宗旨亦是忠君國，這些人抓不到我們的把柄，謠言終會散去的。”

張瑞沉思不語。他明白兒子和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他混跡王府二十多年，畢竟是很有閱歷的，不是局促鄉裡的土紳。兒子張原高中解元後他的確很得意，人尊敬、奉承、門庭若市的覺很好，但現在聽張原說了這些事。也深知兒子以後的仕途之難，族叔張汝霖就是被人排才解職回鄉冠帶閑住——

半晌，張瑞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們就不買了，我看張陸那個兒子不學好，前些日還拿家裡的銀錢出去賭博，我們若買了他家宅子，以後他賭博敗了家，必定還耍無賴說我們的壞話。”

張原道:“父親考慮得極是，我家這宅子雖說舊了一點。但南樓、西樓上下兩層有二十間房，居住也盡夠，還有後園投醪河畔的小樓，也有十間房，平日就讓石雙一家住在那邊樓下，算是看守一下後門，家裡有喜慶事親戚朋友往來也可在那邊暫住。兒子十月初就將赴京，來福、小武都要跟去，還有真真我也要帶去，家裡空得很，本來澹然也要去的——”

張母呂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已有兩個月孕，待你十月啟程都四個月子了。最是需要調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