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許誌玄跌坐回椅，手指攥住花梨木扶手，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一線生機攥牢了似地，仰頭長長出了口氣，語氣驟然和緩下來，“方才本唐突了，程司獄切莫往心裏去。今日陛下得知，要我等回話，命關，實在不得不問個明白啊。”

“下豈敢怪罪大人？”程素心底冷笑，麵上不聲一揖，“大人垂問，下理應稟明。”

“那顧沅去了宮裏什麽地方？難道如今便在前？”

“雖然不在，也不遠了。”程素微微一笑，“聽說是借著太後老娘娘刻印經文，經廠招人的名頭進去的。大人試想，宮雖然招的是校對，要識文斷字，可候選宮年紀多在十六以下，顧沅年過雙十，按例初試都過不去，如何此時還在宮裏？可見這不過是個走過場的虛名罷了。宮森嚴通融不得，顧沅幾人皆是初到京城，有什麽通天門路？此事倘若不是有心人安排，又能是誰安排？”

“說得不錯。”許誌玄越想越覺得真切，他久居京城，對宮規矩也略有耳聞。宮選宮和民間選丫鬟年齡標準基本一致：三年一大挑，選的都是十歲上下的小丫頭，平日急著用人臨時小選，也必須在十六歲以下，為的是年輕好調教規矩；又不是挑廚娘媽，誰會選二十幾歲的娘子？可見其中有弊！顧沅是沒什麽門路的，又沒什麽錢財，除了皇帝，還能倚仗誰去？

皇帝不是好相與的，倘若自己貿貿然一本上前，隻怕又有什麽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來。許誌玄這一次決定穩紮穩打，先沉住氣翻了一遍《務府則例》，將那冒籍宮的幾條條文反複看了幾遍，又揣了幾遍說辭，待到晚上，又悄悄去拜訪謹殿大學士薛孝通。

薛孝通是有名的大儒，為人端方，之前於皇帝議禮一事也反對最力，君臣兩個險些就翻了臉。許誌玄並不敢說顧沅的那件案子，隻把顧沅瞞年歲宮的事翻來覆去地說了幾遍，薛孝通果然上了心，將許誌玄反複問了幾遍，聽得沒什麽破綻，拈著白須想了想，提筆寫了封書信，遞與許誌玄道：“此事大，倘若公開傳言出去，隻怕有傷陛下清名。老夫有個學生在務府裏做皇店管事，你與他提一提，讓他暗地裏打聽打聽。”說著又膝搖頭歎氣，“陛下自聰敏，當年開蒙，老夫與講《三字經》、《神詩》，幾乎是過目不忘，當真是聖明天生。先帝駕崩前，特地囑咐我等，要好生輔佐陛下，遠小人近君子，斷不能讓走了前朝廢帝的路。這幾年老夫在閣裏，隻覺得陛下勤政英敏，前朝廢帝何能相比？卻不曾想陛下年，在兒私上被人鑽了空子——”

他嘟嘟囔囔地數落，許誌玄畢恭畢敬候了半個時辰，才尋了個空子告辭，袖著那封書信坐在轎子裏，他心底暗自生起一得意的了悟——讀書人果然好騙好用，怪不得皇帝喜歡徐章一班書呆子吶！想著皇帝在文華殿裏的言語，許誌玄暗地裏打定了主意：這一次他也一樣就事論事，顧沅瞞年歲宮，就按冒籍宮的條例辦——把逐出京去，永不許回京，皇帝難道還能生生忍住，不昧私麽？

但凡能在務府裏混上管事的，沒一個不是七竅玲瓏的人。薛孝通為人方正，他這位學生呂坤在務府裏打滾多年，麵上還是一派端嚴，裏早被磨琉璃球，不留手，是個見人能說人話見鬼能說鬼話的人。擺著閣老學生道學文章的架子將許誌玄那點盤算套了個差不多，他盯著那封書信犯了難：老師是不能得罪的，可皇帝難道就能得罪？

朝臣們都說今上高居九重，做派和先帝一一樣，可臣們想法卻不大一樣。先帝麵上端嚴不茍言笑，裏溫厚和善之極，對朝臣極敬重和氣，對臣也一樣寬厚，從來都是和同塵一笑了之，皇帝麵上寡言，也不發什麽脾氣，但隻看不聲就把膳房整治個服服帖帖，就知道皇帝裏明，絕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如今這位顧沅明擺著是皇帝護著的人，自己這麽一桿子捅破了天，皇帝看在先帝麵上，不一定把老師怎麽樣，自己卻絕對好不了，就是看在老師麵上，對自己也不發作，可老師年逾古稀，一朝去了，皇帝算起舊賬來，自己還不是沒了下場？

呂坤啜著茶思前想後了小半個時辰，最終想出了主意——老師發了話，事是不能推辭的，但怎麽辦，總歸是自己拿主意。宮裏頭手眼通天的人多，稍微個風，讓人把這事先掩了，自己就是查不出什麽，也是在理之中不是？

經廠管事趙榮他不，但趙榮對食的相好徐三娘是尚儀局裏的姑姑，和呂坤夫人張氏昔年是正經結拜姐妹，呂坤輕輕巧巧地把話傳了過去，第二日趙榮便領著玄雲子，借著給張氏送求子符的名頭，親拜訪了呂坤。

“貧道修行中人，怎麽敢幹犯宮？無非是做些善事，攢些功德罷了。”玄雲子仙風道骨地一拂白須，“實不相瞞，顧氏麵相富貴不可言，貧道見眼下小人相犯，有些小厄，才起意送宮，一是替消災，二是替宮裏人結善緣。呂施主倘今日施以援手，日後必有後福。”

“富貴命裏天生，下也不曾妄想什麽後福。”呂坤心裏大喜，麵上依舊推，“隻是那許侍郎太過欺人，對一個弱咄咄相，又欺瞞下恩師，下此舉，也隻是出自義憤公心，求個良心自安罷了。隻是下這裏雖然過得去，許侍郎倘若尋了旁人來——”

“實不相瞞，”趙榮笑道，“這位顧小娘子貴人星照命，能進宮，除了玄雲道長的慈心，也是得了貴人關照的。昨兒我得了信，就往那邊遞了話，今兒那位貴人就發了話：既然有人盯著，如今的法子，最好還是釜底薪，一了百了的好。上個月浣局有個使宮人沒了，年紀籍貫和顧沅一樣，還沒來得及銷檔。如今人還在安樂堂，爹媽是外地流落京裏的，窮極了的人，把丫頭送進來混飯吃，沒什麽別的想頭。如今就厚厚給他們些銀子，讓他們隻別簽結狀，悄沒聲帶了閨骨灰回鄉，還能有個不應的？”

“這倒是解決之道。”呂坤想了想，又道，“那宮久在宮裏——”

“不妨事”趙榮一笑，“浣局裏頭除了蠢不堪用的下等宮，就是不見天日的重罪宮人，就是認識那胡阮娘，誰能出來在人前說？何況那胡阮娘得的是肺癆，在安樂堂裏躺了有小一年，因為這病傳人，也沒什麽人探，如今隻怕那些相識的也記不清了。如今隻說是自安樂堂裏養好了病，調到經廠當差，要先從頭考考規矩，任誰也挑不出病來。”

“趙管事說得不錯。”呂坤想了想，又生出個主意，“據我來看胡阮娘，顧沅，名字相近，籍貫年紀又一樣，想必是旁人道聽途說聽岔了，才以為是那顧沅。”

“呂大人果然捷才！”趙榮一聲喝彩，“這樣對得嚴合，想必薛大人也沒甚好說的了！”

“不敢當，不敢當。”呂坤與趙榮幾人相視大笑，心裏頭明鏡似地清楚一片：這樣移花接木的大手筆，這樣周到的心思，除了皇帝，還有誰能使得出來呢？這位顧小娘子有沒有後福姑且不論，如今這樣暗地裏替貴人辦事，他自己的後福倒是可預見的了。

幾人又客客氣氣聊了一陣，趙榮與玄雲子起告了辭，出了呂府，兩人臉上卻都沒了笑容。趙榮一聲長歎：“閣老們可不都是薛大學士，這一樁大事，若是日後出來，按照宮規，道長你和我都得上菜市口千刀萬剮。我聽顧小娘子出的口風，倒不似與陛下有什麽首尾，殿下費這麽大的力氣把送進宮裏頭，萬一——”

玄雲子一張臉上邦邦的沒什麽表：“先前的宮文書你自己留下，倘若真到了那一日，一包藥送了的命，連著文書一起化了灰，往河裏頭一灑，誰能知道？”

“可是——”

“沒什麽可是的，”玄雲子手在他肩上一拍，“遂王殿下神機妙算，過幾日自然還有後招。你且安心等著罷！何況這也不是什麽謀反的大罪，幫陛下促好姻緣，陛下日後知道，隻怕賞還來不及呢！”

他麵上坦然，心裏頭也是一樣篤定：朝廷待宗室寬厚，隻要不民害民，不謀朝政，這麽一點手腳總能開出去。何況這場謀劃，牽連的又不止遂王一人，皇帝想要立後，大臣們個個泥古不化地阻攔，親王們雖然不做聲，裏其實全不以為然——皇帝是太平天子，朝廷穩固，便是日後有奪嫡之事，也到不了先前的地步，何況未必有呢？先帝偏心，元字輩多年長宗室，卻生生點了個五歲孩承繼大統，眼見這孩倒也爭氣，朝政上沒什麽能挑剔的，親王們這一輩子出不了頭，還不許替下一輩兒孫打算打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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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有心人照應，事就辦得爽利，不出三日，候選宮名冊上的“顧沅”已經換了“胡阮娘”。趙榮將一應文書都辦好了，才往尚儀局外值房來。眼見徐三娘坐在窗下繡墩上，顧沅立院子裏聲氣朗朗地對著一幹小宮宣說著什麽，徐三娘的徒弟徐雲立在顧沅幾步外，手裏提著戒尺看著，他立在院門口聽了一會兒，邁步到徐三娘麵前，著嗓子嘿嘿一笑：“阿雲也到收徒弟的年紀啦？這麽一看倒也是似模似樣的。”

“你那邊阿益不是連徒孫都收了？他比阿雲還小一歲呢！”徐三娘橫他一眼，“這顧小娘子悟好，手腳穩當麻利，人也細心，除了太心了些，一旁的病也沒有，阿雲是了心思，還沒和明說。要是你沒地方安置，不如就放在這尚儀局，我也不能委屈了，怎麽樣？”

尚儀局裏待久了的人，習慣自然，都對那些個聰明有悟的苗子多喜歡幾分，趙榮知道徐三娘那才的脾氣又發作了，並不正麵回答隻打了個哈哈，將文書遞給，“都辦妥了。你瞧著，”他朝顧沅努了努，“怎麽樣？”

“倒是個幹幹淨淨的好孩子。”徐三娘猶豫道，“要我說句公道話，本來那樣的份，被遂王殿下看上，也是難得的福分，可那樣的心，倒真不合適服侍主子，還不如就留在我這裏，不招眼，也清靜。”

“清清靜靜坐冷板凳？”趙榮不以為然，“的去留由不得咱們，有上麵貴人做主，你就崩瞎心了。你且讓過來，我和講。”說著緩步進了小茶房。

徐三娘歎了口氣，眼看著到了時辰，徐雲令小宮們自行歇息，自己又給顧沅講解，朝著兩人一招手，道：“阿沅，去替我沏一碗茶來！”

顧沅並未多想，轉掀簾進了小茶房，卻見趙榮立在窗前，忙按照宮裏規矩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