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行
大熱的天,季斐背上卻沁出了冷汗。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可是走到哪裡去?走到哪裡去顧朗茳才找不到他?
他了解顧朗茳,這個人從小無法無天慣了,幾乎沒有人能逆他的意。他這次逃走,顧朗茳是說什麼也要找到他的,不爲其它,單爲一口氣。顧朗茳說過,誰讓他咽不下那口氣,他就讓誰嚥氣。
可是去哪兒?回鄉下家裡?不可能,那無異於自投羅網。顧朗茳只需去他家,將他往外一拉即可,斷不會有人幫他,他甚至連像平日般還手都不能,因爲他爹媽一定會說,小爺你出去你就出去,瞎喚什麼?丟人現眼。之後顧朗茳再隨便給他爹媽一個理由,保管他爹媽不會來找他。就像這次,他到縣城來找顧朗茳,一個多月沒回去,他爹媽也沒找過他。別說他怎麼知道沒找過,試想顧朗茳這麼大的靜又沒有刻意掩飾,他底下一幫小混混那麼多人知道他關了自己,他爹媽但凡稍稍有點心,怎麼會打聽不到?
不能回家,那麼去學校,找老師?也不行,老師縱然有心,也護不住他,何況他要怎麼跟老師解釋?
季斐眼神一凜,必須離開這裡,走的遠遠的,便是西陲邊區,只要能離開,他也願意。全國那麼大,隨便找一個小鄉小縣打工,到時便是泥牛海,任他顧朗茳再厲害,勢力再大,也定然找不到他。何況現在的顧朗茳畢竟還只是個未年的年。
主意定了,卻還有一個問題,季斐全上下加起來只有四塊錢,還是顧朗茳多給那賣冰的阿姨的,給了季斐。
四塊錢是買不到遠途火車票的。
現在還有誰能幫他?
季斐心中有一瞬間的茫然,天地之大,他竟似孤一人,無可依傍,無可照拂。他才十五歲,卻彷彿是百歲老人,在這世間已無親人,已多餘,無人問津。
估算了下時間,已經五分鐘了,這一片的小汽車不好找,可難保顧朗茳不會隨便包一輛慢慢遊回來,那麼很快就會發現自己不見了。
季斐握手中的行李袋,抿了抿脣,決定花一塊錢攔輛托車,去這個縣城裡唯一的親人那裡去。
蘇行正在家裡寫作業,聽到敲門聲時去開門,見到季斐時一愣,“小表弟?”
按理說季斐跟蘇家算是親的,他親媽是蘇行他爸的姐姐。可是他親媽本來就是蘇家撿來的,不怎麼討喜,後來又鬧出未婚生子的醜聞,蘇家便不認了。到他媽嫁去榆鄉下,生了季斐,季斐長到六七歲都沒見過舅舅一次,還是後來他媽快不行了,實在放心不下季斐,便帶著他去了一次縣城,見了這個舅舅一次。可是很明顯,舅舅不認這門親,外公外婆也不認,他們覺得撿了這麼個丟人兒已經夠虧了,再幫養孩子,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季斐那時雖然小,但也覺的到舅舅一家不待見自己,因此後來再苦,也沒想過投奔舅舅。
跟蘇行卻有些淺淡的。
蘇行他外婆就是榆的,蘇行逢年過節什麼的都會跟著他媽往榆跑,暑假有時他爹媽沒空照顧他,便把他放到榆外婆家去。蘇行是新來的,人又斯文,跟鄉里的皮孩子玩不來,正無聊了,就到了揹著鐮刀準備上山砍柴的季斐,他見過季斐,當下就了聲小表弟,季斐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細著嗓子了聲小表哥,然後兩人就結了伴上山砍山。兩人格合的來,整個暑假都膩在一起,越來越好,後來每逢去鄉下,蘇行都會地找他去玩,給他帶塊餅乾糖果什麼的。直到兩年前外婆去世,蘇行再沒去過榆,也沒見過這個乖巧卻聰明的小表弟了。
季斐聲音低低的,了聲,“表哥。”
蘇行反應過來,驚喜地拉著他進屋,“你怎麼來了?怎麼不先打個電話,我去接你。對了,我家去年才裝的電話,你還不知道電話號碼了,呵呵”,見季斐不肯進屋,蘇行道,“走啊,怎麼傻站著不?”驀地注意到他手上拿著行李袋,蘇行的表變了變,“你爸趕你出門了?”
季斐搖了搖頭,猶豫了會兒,還是直接道,“我得罪了人,得到外地去段時間,你有錢嗎?”
“去外地?”蘇行一驚,“你一個人去?那怎麼行,你才十五歲,去了外地怎麼生活?再說你還要上學。阿斐,你一向最聽話,不可能得罪人,你老實告訴哥,是不是你爸媽他們對你不好,你過不下去了?”
“不是”,季斐抿了抿脣,擡起眼,直直看著蘇行,“是我得罪了顧朗茳,他不肯放過我,這一個多月我一直被他關著,今天好不容易逃出來,他現在正在找我,我必須走。”
“你被他關了一個多月?”蘇行震驚地看著他,怎麼會,顧朗茳也還只是個學生,怎麼就無法無天到這個地步了?蘇行想到了什麼,隨即拉住季斐打量,“那你還好嗎?這一個月他打你沒?這......是他燙的?”一拉季斐的T恤,看到鎖骨的焦黑疤痕,蘇行的聲音都變了。
季斐後退兩步,躲開蘇行的手不讓他繼續看,道,“他也沒佔便宜,我敲爛過幾次他的頭。”
蘇行卻說不出話來,季斐那樣溫和的人,竟然手敲破了人的腦袋,那該是怎樣的無奈與迫下才做出的舉?
蘇行氣紅了眼,“阿斐,我們報警,讓他進勞教所,我就不信......”
“哥,你忘了他以前打斷人家的手,結果人全家站在他面前陪罪嗎?”
蘇行沉默了,他忽然想起,年時去榆外婆家玩,外婆一家寵他寵的厲害,卻再三囑咐他,小行,這鄉下不比縣城,你想怎麼玩都可以,只一點,別得罪顧家的小爺。
但凡是榆人,沒有不知道顧朗茳的,因爲他是大富人顧時殷唯一的兒子,大富人顧時殷到底多富鄉里人不知道,但顧時殷有多護他兒子顧朗茳卻是人盡皆知的。
顧時殷給人的印象其實與他養出的兒子顧朗茳全然不同,他上沒有一點顧朗茳的浮躁與流氓氣,也沒有村裡的鄉土或者暴發氣,他睿智、持重、沉穩、斂,很說話,卻讓人見面就不由低三分頭,比七點半中央臺播新聞的主持人都有氣場,在這小鄉小縣裡,更如鶴立羣,人覺得自慚形穢。
顧時殷這樣的人自然不是榆本地人,之所以會在榆安家還是顧朗茳的原因。那時候車子突然半路拋錨,司機在修車,顧時殷帶著兩歲的顧朗茳出來氣,顧朗茳不知怎麼的,突然張著小咿咿呀呀,“爸——爸——住、住——”顧朗茳直到兩歲一直不會說話,連句爸爸都沒過,顧時殷請了專門的醫生、育兒師教他說話,自己一有空也不停地教他,卻從沒聽他開過一句口,爲此一直很擔心,沒想到這時候聽到他開口,顧時殷大爲高興,竟真的立馬就讓人在榆建了房子。後來顧時殷想了想,覺得小顧朗茳當時講的應該是“爸——爸——豬、豬——”,不過自從住了榆,顧朗茳學說話就快了很多,顧時殷覺得農村環境單純,也是好事,便將家安在榆,他雖一年大半時間在外,顧朗茳卻是一直住在這裡的。
顧時殷爲顧朗茳可算費盡心思,保姆就請了兩個,跟伺侯祖宗似的伺侯家裡那位小爺,鄉里基本用不上汽車,顧時殷卻仍然買了車,請了司機,就怕顧朗茳還小,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鄉下衛生所不頂用,又找不到車去市醫院,吃穿用度就更不用說了,就是市裡的小公子小爺們也不一定比的過他。怕村裡頭教育條件不好,他乾脆直接跟市教育局聯繫,爲榆引進高級教師,費用全部由他出,搞得榆一個小小鄉鎮學校師資比市裡都好。直到顧朗茳大了不學習,嚷著不許他爸再讓教育局派什麼高級教師下來,顧時殷纔不再爲榆引進師資。當然,鎮小學、鎮中學的學校建設基本都是他在免費投建,因此顧朗茳再渾,老師們也沒敢罵他一句。
顧時殷怕自己不在顧朗茳欺負,還特意辦了個傢俱分廠,從村裡招了十幾個工人,福利待遇十分好,基本上一個工人一月的工資能趕上鄉民做半年農活的收,工人們連帶工人的家人們都把顧時殷當食父母看。顧時殷對傢俱廠要求也不高,利潤他本不計較,只一點他一開始就對工人們說了,我不介意傢俱廠能賺多錢,只一點,我讓各位能養家餬口,也希各位能在我不在的時候幫我照顧家中子,一句話,小茳平平安安,我顧時殷保證各位家中老小食無憂,小茳要是了委屈,那麼各位能不能養的起家中老小就跟我顧時殷沒半點關係。因此顧時殷雖常年不在,顧朗茳卻真真算個小太子,傢俱廠的工人們連帶工人的家人、親威見了他都跟見了祖宗似的。顧朗茳一句話,廠長哪怕是關了門也得先讓人把這小祖宗給滿足了。
而顧朗茳也確實不是個省心的,四五歲就開始欺付鄰里小孩,六七歲就開始砸人家窗戶,往人家門口倒油,往同學書包塞老鼠蜘蛛,每天告狀的不知有多,傢俱廠廠長老朱一開始還跟顧時殷反應下況,誰知顧時殷聽了卻笑了,說那很好,他兩歲都不會說話,人也斯文,我還一直擔心了,沒想到一到榆就這麼活潑,很好、很好。末了還神嚴肅地加一句,不過玩歸玩,他畢竟還小,老朱你注意他別傷了自己。聽了老闆一席話,朱廠長算徹底認命了,乖乖地帶著工人們幫小祖宗收尾善後。
直到八歲的時候顧朗茳跟同學一言不和,打了起來,竟把同學打的肺部嗆,手也斷了,差點沒一命嗚呼。那同學的父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就四下宣揚,弄的滿村的人都知道顧小爺小小年紀心腸狠毒,恃財欺人,還請了警察。廠長帶人勸了幾次,錢拿了不,也平息不了,只有打電話給顧時殷。
顧時殷回來的時候臉十分不好,衆人知道他這次真生了氣,朱廠長跟工人們念他平日的恩,想勸幾句,但轉念一想,顧朗茳確實缺教訓,小小年紀下手這麼狠,實在也該吃點苦頭,於是大家都不作聲。
小顧朗茳自己也知道這次鬧的嚴重,躲在櫃子裡不肯出來,
最後是被顧時殷從櫃子裡拎出來的。顧時殷本來就不好的臉在見了顧朗茳上的傷後更不好了,問他誰打的,顧朗茳說是那個斷手同學的爹媽打的。顧時殷沉默了好一會兒方說話,話卻是對朱廠長他們說的,你們這麼多人,就是這麼幫我看著兒子的?後來不到兩天,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人斷手孩子全家過來站在顧朗茳面前賠禮道歉。接著,顧時殷準備關閉傢俱廠,工人們一起到顧家求,顧時殷才冷哼一聲說,我知道你們找我回來時怎麼想的,你們是不是不得我將小茳打個半死?我的兒子我瞭解,他不會隨便手,可是直到現在,各位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打架吧!冷眼掃了掃衆人,別用你們要求兒子的方式來要求小茳,別忘了他是我顧時殷的兒子,玩的起!傢俱廠最後是留下了,自此榆鄉人沒人敢惹顧朗茳一個不過八歲的小孩。再到顧朗茳十歲的時候瞎了一小混混的雙眼,用磚頭將一人拍了傻子,卻在警察局呆了不到一天就被局長親自送了回來,衆人就更不敢得罪他了。而不論顧朗茳做了多在別的父母眼中看來不可原諒的混賬事,顧時殷卻對他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只在他十四歲打架打進醫院的時候說了一句,小茳,以後你再也不許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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