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道人以指蘸酒,在紅木桌案上揮灑而寫,很快便將那張帳簿紙上二十九個字臨摹了一遍。他把手指頭進枯‘脣’嘬了嘬,然後負手於後,低下子把臉湊近桌面,仔細認真地繼續審視帳簿紙上的這些紙。
隨著觀看,他眉頭皺的越來越,腦袋搖晃的頻率越來越高,神越來越‘迷’惘,喃喃念道:“這是什麼寫法?以前沒有見過啊,沒有元氣‘波’爲何筆意卻能如此充沛?明明散‘’到一塌糊塗的地步,爲何凝意跡後竟能令人心神驟然一?”
瘦高道人搖著頭站直子,在屋子裡轉了半圈,然後又快步走回紅木桌案前,繼續低首觀看那張帳簿紙上的字跡,依舊眉頭皺,搖晃著腦袋,連聲說道:“不通不通通乎哉?不通也”
無論三大修行宗派之間或各國之間如何爭執互伐,從來沒有誰敢對神符師稍有不敬,因爲世間修行者而神符師更爲罕見,橫亙於俗世文藝與世外修行之間的神符師,起筆而風雨,落筆能驚鬼神,對於修行以及戰爭而言太過重要,屬於近乎不可再生的資源,向來會得到最崇敬的禮遇,
大唐帝國乃是當世第一強國,然而它所擁有的神符師也始終未能超過十人,大部分神符師早已遠離紅塵,居的書院或是山林之中窮首皓經索木求道,將餘下不多的生命全部奉獻給尋找天地脈絡之間的,真正還在世間行走的神符師更是不多。昊天道南‘門’擁有的四位神符師中有兩位乃是西陵神殿爲了彰顯自威勢派往長安城的使者,並不長駐長安,所以昊天道南‘門’的神符師不過兩人。
這位夜訪紅袖招的瘦高道人便是兩名神符師中的一位。
他瑟,當今大唐國師李清風師兄,昊天道南‘門’大供奉,‘’喜烈酒‘’妙書,單以書符之而論,已然是當世最絕頂的人之一,那夜‘春’雨磅礴之時,藉著小巷雨水繪就一道井字符,把號稱知命以下無敵的大唐修行天才王景略嚇悲慘哭泣的小胖男孩兒,便是他的神妙手段。
除了種種神奇符手段之外,神符師最爲世人稱許的,便是他們在書案畫紙之上的絕妙境界與揮灑本領,世間有這樣一種說法:大書畫家沒有修行潛質,就不可能爲神符師,但所有神符師都必然是可以青史留名的大書家或大畫家。
瑟是一位流連勾欄青樓爲樂的神符師,只要願意,那他隨時可以爲天下書壇執牛耳者。可這樣一位人,居然會對一張帳簿紙上的潦草字跡如此興趣,甚至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搖頭晃腦連喚不通,若讓大唐書家們或者是修行世界裡的強者們看到這一幕,一定會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而且他們肯定會非常好奇,寫出這些字能令神符師到苦惱的寧缺——究竟是何人。
一幅草書二十九個字,能讓堂堂神符師瑟苦思不得其解,不是寧缺有多大的本事,而是他今夜因爲種種原因,寫這便箋時的心境筆意恰好到了某。
他今日在舊樓書上觀書有所悟,忘字意而記其形,喜悅頓悟之下與同窗赴青樓一通狂飲,‘迷’糊間隨意提筆草書,便自然而然依著白日樓間觀書所悟之理,忘了所有森嚴法度筆章規矩,甚至於酣醉狀態中下意識裡刻意把所有筆畫規矩散掉,擰了梅‘花’倒了葡萄架,借酒意狂‘’而濫拖墨線,求的便是散‘’不明。
如此寫法卻是另闢蹊徑,從另一個生笨拙的路子上去楔合了修行法‘門’的趣,若讓長安城另外一位大書家來看這草書,想必不會有太大覺,但落在一位神符師眼中,卻總覺得像是撓到了自己的,還是後背某自己六十年都未曾撓到過平日不知則罷一旦知曉後到骨髓裡的那
至於神符師瑟說寧缺這紙草書不通,更是完全沒有說錯,因爲寧缺本來就不通,他不通修行之理,雪山氣海諸竅依然不通,如今只是想往山上走時覓一條彎曲彆扭漫遠的小道,而小道盡頭依然有巨石攔路,哪裡通得了?
文字之中有意思,是指其中間每一筆畫及其後筆畫組每個字都蘊含著書者當時的心意思想,有其意亦有其思,寧缺這張草書二十九字可謂是字字不通,那是其思不通於是便讓其意陷於墨跡之間無法通而出,但此時經由堂堂神符師瑟親筆臨摹一遍,再如何強大的梏桎都再也法錮筆畫文字中的心意,經由酒水滲堅的紅木桌案,經由酒味散至空氣再瀰漫至整個紅袖招……
當時寧缺給桑桑寫這幅字時正值酒酣耳熱之際,想要表達的意思看似是要留在紅袖招外宿,然而當藏在筆墨裡的真實意思此刻全部散發出來時,才‘’出了他的真實想法,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自己是這個意思,或者不願意承認。
西邊種著幾株梅的庭院裡,陸雪姑娘正懷抱長簫默然無語,清麗憔悴的面容上滿是戚‘’,看著院角早已落盡‘’的老梅思念著南方家鄉的盛‘春’。
東邊植著幾叢竹的庭院裡,水珠兒姑娘對著滿盆繁星怔怔發呆,晶亮的眼淚像珍珠般落潤的臉頰,落水盆中發出一聲輕響。
清靜的樓頂房間,珠簾之後,簡大家看著‘牀’邊的那張畫像,寬廣的額頭皺了土川,看著畫像上那個騎著黑驢的年書生,看著他那悉挑起的雙眉,看著他那神采飛揚甚至是囂張的大笑,緩緩流下了眼淚,喃喃低聲幽怨道:“軻浩然你這個死鬼,當年老孃我做了‘’湯天天等你回來喝,你偏不來,現在好了,你就算想喝也喝不到了,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地底下過的到底好不好。”
忽然間眉頭一挑,攥了手中的巾醒了過來,急走兩步來到欄邊向樓下庭院間去。知道水珠兒院中那瘦高道人的份,卻是毫不懼,面帶惱怒之‘’輕聲嗔罵道:“你這老頭兒好沒道理沒來由來我樓子裡招惹我想那魂帳東西做甚”
竹影庭院間,洗乾淨臉著了淡妝輕的水珠兒款款走回房間,看著瘦高道人在桌旁搖頭晃腦,不微微一怔,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蹙眉疑‘’問道:“先生,先前我總覺得聞到一‘’湯的味道,那是爲何?”
“不是‘’湯的味道,是回家的味道。”
神符師瑟搖了搖頭,指著帳薄上那潦草的二十九個墨字說道:“這人寫這便箋時,非常急著回家喝那碗剩‘’湯,‘’湯並不見得好喝,我只是好奇這個應該是位‘’子的桑桑,不知是他家中悍妻還是嚴母,竟把他‘’這副模樣。”
“這便箋……不是寧缺寫的嗎?”水珠兒清秀小巧的臉蛋上滿是疑‘’不解:“他當時可不像是想回家的模樣,桑桑也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小‘侍’‘’。”
“小‘侍’‘’?那就更不通了。”
神符師瑟搖了搖頭,便不再理會這事。他終生未曾婚娶,便是因爲在大唐尤其是在長安,看多瞭如虎般的悍妻,一心想著流連‘花’叢,終日嚐鮮,所以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小‘侍’‘’和一碗剩‘’湯有甚值得如此記掛之。
第二日清晨,瘦高道人乘坐馬車離開,沒有詢問寫出那二十九個草字的寧缺究竟是何方神聖。過了片刻,水珠兒打著呵欠‘’著睡眼走了過來,早已忘卻了昨夜的種種緒,接過婢‘’端上的熱茶飲了口,下意識裡往桌上瞧了一眼,發現那張破爛的帳簿便箋紙已經不翼而飛,而昨夜瘦高道人指蘸酒水在紅木桌案上臨摹的那二十九個草字,更是早已經乾涸不見。
笑著搖了搖頭,放下手中茶杯,腕間的碧綠青翠鐲子輕輕在紅木桌案上撞了下,只聽著一聲極輕的響起,桌案上竟被震起了一片極細微的紅‘’漆皮末。
水珠兒微微一驚,睜著眼睛好奇去,猶豫片刻後用袖中巾輕輕一抹,只見那些紅‘’漆皮末之下,竟是一排極潦草的字跡,這些字跡看似並不深刻,痕跡卻是深在木中,本無法抹掉,真可謂是木三分
“桑桑爺我今天喝醉了就不回來睡了你記得把鍋上燉的剩‘’湯喝掉。”
水珠兒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紅木桌案 上的潦草字跡,約間明白了一些什麼,不知道瘦高道人就是傳說中的神符師,也看不出來寧缺將來究竟能有多大的造化,但知道瘦高道人來歷必然不凡,但真心希寧缺將來能有一場大造化,更關鍵的是,久經風月閱人無數對於機遇這種東西有極天然的敏‘’,於是在第一時間吩咐婢‘’把這張桌案仔細收起,好生保管,以待將來。
另一邊,神符師瑟出了青樓,登上一輛破舊的馬車,在長安城裡行不多時,便遇到了一位腋下夾著黃紙傘的年輕道人,那位年輕道人恭謹應道:“師伯,您‘’待的事已經查清楚了,那人寧缺,護送公主一道……呂清臣看過,確認沒有潛質,前些日子書院也看過,連科都沒有進。”
神符師惋惜一嘆。且不說那年與公主殿下的關係,只是這諸竅不通就已是絕境,難道要請西陵神殿集合數位大神之力替這年施展大降神強行通竅?符妙道難覓傳人,昨夜好不容易遇見一子卻又先天不足,真是可惜可嘆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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