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軍對臨四十七巷進行了封鎖戒嚴,但四周圍觀的長安百姓還是越聚越多,渾然不顧微寒的雨水把他們的淋溼,人們或張或不安或興或惋惜著牆下那名黑臉漢子,紛紛猜測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寧缺撐著黑傘站在雨中,隔著人羣遠遠看著箕坐在雨中的卓爾,臉上表平靜,看的非常專注認真,似乎想要把那張臉永遠地刻在自己的腦海中。
七年前在岷山相見時,這張臉就是這麼黑,你怎麼就這麼黑呢?比鍋底還黑比桑桑還黑比夜還黑,只是七年不見,小黑子變了黑漢子,這張臉終究還是有些久違的陌生吧,所以在這最後的時刻他要認真的去看,死死地記住。
永遠閉上眼睛的卓爾被羽林軍軍士擡離臨四十七巷,圍觀的民衆散開,寧缺和桑桑依偎在黑傘下走回鋪子,看似平靜,但桑桑能清晰地覺到他的眼眸裡已經沒有了任何神采,就像是一個失去了魂魄的軀殼。
鋪子門關上,寧缺坐到圈椅中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說道:“晚上吃麪條。”
“好。”桑桑用最快的速度回答道,把書冊和脂匣子扔到一旁便進了後宅。
吃了一碗桑桑特意做的有三個煎蛋的湯麪,寧缺的緒似乎已經完全回覆了正常,甚至放下碗筷後還打趣了兩句,只是笑聲難免有些乾。
夜深人靜雨停之時,寧缺走出了鋪子,確認黑夜之中無人窺視,緩慢走到鋪子對面那堵灰牆前蹲了下來,他擡起手臂緩慢娑著那道牆壁,溼漉冰涼的牆上早已沒有了那個傢伙的溫,他不知道那個傢伙重傷將死之時來到這裡做什麼,想要告訴自己什麼,在冰冷的雨中等了多久,等的時候又想了些什麼……
細長的手指到一塊磚頭上微微一僵,那塊磚角有抹極淡的痕,還有一道極細微的小刻痕,如果不用手指去,單憑眼絕對無法發現。
……
……
走回店鋪,寧缺將手中幾張用油浸的薄紙遞給桑桑,囑咐好好保存,然後極爲罕見地自己燒了壺開水燙了腳,便鑽進了帶著溼氣微涼的被褥。還是像以往那樣,桑桑乖乖地睡在牀的另一頭,整個子著,像只老鼠。
“七年前我和他在一起也只呆了十幾天,然後他就被他那個死鬼師傅帶走,只不過那些事兒你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他跟著那個死鬼什麼都沒有學到,到現在也不過是個軍部的諜子,混的實在不算好。”
“中間確實通過書信,但隔了七年才又見面,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變了怎樣的人,要說和他之間有多深的……未免也太矯了些。要說我和他的關係倒還真是互相利用居多,更準確地來說是我利用他知道夏侯的那些事兒。”
“但他就這麼死了,這事兒很麻煩啊,他們那些村子被屠的事兒現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當然我沒有把你算進去,那豈不是就落到了我頭上?但我現在上已經是背了一堆麻煩,哪裡還有神去管這事兒呢?”
桑桑知道他這時候只是需要宣泄或者說是自我說服,並不需要有人搭腔,所以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漸漸的竟像是真的睡了。
寧缺卻無法睡,他睜著眼睛看著屋角被雨水沁滲形的斑痕,忽然間坐了起來,披了件單棉襖去了小院,從柴火堆裡出三把舊刀,在井檐低頭磨著。
磨完刀還是沒有睡意,他走到鋪面裡點燃燈火,注水磨墨潤筆,隨意扯了張破紙,筆下墨潑灑如白天那場大雨,草草寫出幾行字。
“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未獲奔馳,哀毒益深,奈何奈何。臨紙哽,不知何言……小寧子頓首頓首。”
寧缺臉上沒有什麼表,眼神平靜,與紙上那漸趨悽苦激越的字跡形了鮮明的對照。不知道什麼時候,桑桑從牀上爬了起來,小侍披著單站在他旁,默默看著字上的那些字,然後擡起小臉疑問地看著他。
“這些字是一位前人所寫,我只是臨摹。”寧缺解釋道:“那位前人當年祖墳被掘,雖然馬上被修復,卻無法趕回去看,所以他悲痛鬱憤寫了這麼幾句話。”
桑桑點了點頭,但看眼中的迷惘神,大概還是不大清楚,寧缺笑了笑,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臨摹這篇名帖至不下十回,唯有今夜,他才大概明白什麼樣的痛能夠貫穿心肝,何樣的事能讓人臨紙哽不知何言。(注)
……
……
天亮後,雨便停了。
那被春雨洗過的太格外清麗,照在幽靜臨四十七巷上,把所有建築檐角還有那堵灰牆都塗上了一層秀。老筆齋鋪門大開,寧缺坐在圈椅中捧著卷閒書看著,偶爾被書中容帶的眉頭微蹙或是喜笑開,便端起茶壺飲一口茶。
那本看似很閒的閒書中間夾著一張被油浸了的紙,永遠不會被雨水打溼的字跡在油紙裡顯得非常清晰,他此時沒有看書而是在看這張紙。
這張油紙是卓爾臨死之前塞進牆磚裡的,上面記錄著廖廖幾個人名,一些行蹤喜好之類的報,寧缺不知道這張紙和卓爾的死亡有沒有關係,但他至清楚一點,如果要讓卓爾死的有價值或者說死後能快活一些,那麼他應該做些什麼。
油紙上的第一個名字是張貽琦。
張貽琦居帝國史臺侍史,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這位張史當年還是位署監察史時,負責襄助審理宣威將軍林遠叛國一案,而當他升爲史臺主簿時,又是調查燕境滅村案員中的一員。
十三年時間從正八品上升到從六品下,怎麼看也算不上是運亨通,但寧缺並不關心這些,他只關心此人在那兩椿案子裡面扮演的角,夏侯大將軍能夠借事殺敵,能夠從屠村案,這人明顯發揮了一名史能夠發揮的作用。
那麼,你便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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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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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羲之的喪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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