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暄的視線番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繞了一圈，突然仰天一笑，道：“都說大梁人風流，看兩位也算是俊雅公子，怎麼學了燕人的脾氣，一言不合就要手的？何開，這兩位是……”

隨侍在他旁的部下立即湊到他耳邊說了一陣。

“哦，原來是蕭公子和言公子，久仰久仰。”

蕭景睿和言豫津都是瑯琊公子榜上的人，宇文暄識得他們姓名本是應當的，但不知爲什麼，這“久仰”二字從他裡說出來，再搭配著他的表，卻是怎麼看怎麼有些欠揍的覺。

“你到底敢不敢打？不敢趁早說，誰聽你磕牙？”穆青怒道。

“敢，怎麼不敢？”宇文暄眸突然一冷，手輕著頂冠上垂下的翎尾，“不過今日大家都是來爲郡主送行的，兀自爭起勝來，實是對郡主不恭。敝國上下都知道，我這人雖然什麼都敢做，卻就是不敢冒犯佳人。所以今天嘛……諸位就是把我卸了八大塊，我也是不會手的。”

“不敢就是不敢，羅嗦那麼多幹什麼？”穆青撇著回一拉姐姐，“咱們到長亭上去吧，不用理這個有沒膽的人。”

“我話還沒說完，穆小王爺急著走做什麼？是不是怕一不小心，我真的答應了？”難得宇文暄此時面上還著大大的笑容，更難得的是他的眼睛裡竟半點笑意也無。

“哼，”穆青用眼尾斜了斜他，“你也不過只有點激將的本事，我多聽幾句就習慣了，要是沒什麼新招，小爺我還不奉陪了。”

見他能這麼快就按捺住自己的緒，不再隨著宇文暄的牽引走，霓凰郡主的脣角已輕輕上挑，一旁自始至終袖手旁觀的夏冬也不點了點頭，意甚讚許。蕭言二人都不是意氣用事之人，方纔出面，不過替穆青解圍而已，此時見當事人已冷靜了下來，也都不再屑於這無謂紛爭，轉過頭去。宇文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突然放聲大笑，道：“有趣有趣，各位真的只當我說說罷了嗎？今日我雖然是決不會出手的，不過……”說著他的目直直地轉到蕭景睿上，笑道：“我有個朋友一向久慕蕭公子大名，意圖討教，不知肯賞臉否？”

他的目標突然轉移，倒讓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言豫津歪著頭細細地瞧著好友，問道：“你什麼時候這麼出名了？現放著夏冬姐姐沒人挑戰，居然挑戰你？就算打贏了又能長幾分臉面？”

“你這就不懂了吧，”夏冬的眼波地一勾，將手搭在言豫津的肩頭，笑道，“小睿雖然還排不上高手榜，但好歹也是一流高手，自然會有二流的江湖客想著要打敗他掙一點名聲，這也沒什麼好稀奇的。”

“哦……”言豫津彷彿恍然大悟般點著頭，“二流江湖客……有道理，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爲被挑戰者，蕭景睿倒不似這兩個人這般輕狂，慢慢踏前一步，正道：“在下隨時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視了他半晌，滿臉的笑容突然一收，語調也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多謝蕭公子。……念念，蕭公子已經應允，你來吧。”

跟隨這位大楚陵王來到現場的，一眼掃過去共有八人，看服飾有兩人是馬伕，五人是侍衛，最後一個，穿著一雪青的箭，形略薄，金環束髮，周上下無所裝飾，只有腰間垂著一條極緻的刺繡流蘇，單看裝束，判斷不出此人究竟是何份。

乍看這人第一眼時，只覺得他容貌平平，表木然，但等他緩步走近了些後，江湖歷練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藏真容的人皮面，蕭景睿也瞇了瞇眼，大約同樣察覺到了異樣。

要說人皮面這種東西，無論做的多巧，畢竟是死皮一張，無法契合活人臉上微妙的變化，因此很難瞞過真正觀察細微的人。所以自它問世以來，江湖人戴它的況是越來越，頂多就是拿來當一個不容易被揭開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也無所謂，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樣子就行了”。

“蕭公子，請。”

“請。”

兩人相向而立，抖劍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對方微施一禮。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來：“景睿一向懂禮貌，想不到這個念念也這麼講禮。”

可夏冬和霓凰卻暗暗換了一下眼神，目都凝重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起手式，但兩位中高手已猜到了這位挑戰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後，龍聲沖天而起，在兩道劍的炫目華彩下，持劍人的影彷彿都已經變淡。劍勢融爲劍招，劍招滲出劍氣，劍氣化做劍意，劍意最後幻凝爲一縷劍魂，魂魂相接，並無毫的激烈，卻又讓人背心發涼，劍風剛一迫近，竟連發都被狂風吹起般，直立。

這是一場真正的比試，不是決鬥，不是拼殺，就只是兩派劍法的比試。對戰雙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沒有下任何殺手，卻又都是全力以赴。以招應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時間竟不分上下，越戰越酣，連圍觀者的神都不由自主地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投。

然而這場比試進高進得快，結束得卻也不慢。兩人正纏鬥至難分難解，蕭景睿劍勢突緩，回臂旋，眉宇一凝，扣指起劍決，天字訣如天馬南來，空闊含容，泉字訣如水勢奇詭，流衝卷，其高遠如天，其噴突如泉，俯仰折衝間，似漫天水霧撲面而至。對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擊，左右手握，竟雙手握劍之勢，掄捎之間凌厲加倍，其靈卻又不減，幻出一片奪目網。眼看著劍霧與網即將相接，兩道影就令人驚詫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響一片時，突地戛然而止。塵埃初定後，那念念一揚首，額發飛落許，蕭景睿隨即抱拳道：“承讓。”

念念半晌沒有出聲，面掩蓋之下，不知他表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凝結，似在發呆。宇文暄目關切之，上前住他背心，低聲問道：“念念，你可有傷？”

念念輕輕搖頭，直腰看了蕭景睿片刻，一開口，嗓音依然平靜悅耳：“蕭公子深諳天泉劍意，而我對遏雲劍法卻領悟不足，今日一戰，是我敗於蕭公子，而非遏雲劍敗於天泉劍。請轉告令尊勿忘舊約，家師已至金陵，擇日當登門拜訪。”言畢轉就走，倒是乾乾脆脆的。

“郡主一路順風，我也不耽擱各位了，告辭！”宇文暄揚袖，行了個楚禮後，帶了手下，也匆匆跟著離開。

蕭景睿凝視著那一行楚人遠去的背影，劍眉微鎖，面有些沉重。言豫津抓了抓頭，若有所思地道：“遏雲劍？莫非這個念念的師父就是……”

“嶽秀澤，楚帝殿前指揮使，瑯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說，現在已經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於頰邊的一綹長髮，眸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嗎？”言豫津問道。

“我前幾天纔得到的消息，嶽秀澤大約一個月前約戰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時將他擊敗……看來這短短一年，他進益不小呢。”

“已經擊敗了柴明啊，難怪他接下來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聽那人說的話，好像卓伯父跟嶽秀澤有什麼舊約？”

蕭景睿點了點頭，“卓家爹爹以前曾與嶽秀澤手兩次皆勝出，若是那時訂了什麼再戰的約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著道：“嶽秀澤也算大楚貴，這次跟使團一起京，竟沒有亮出他的份，可見他此行的目的無關公務，只是爲了挑戰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罷了。”

言豫津見蕭景睿的神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縱橫江湖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幾份挑戰書的，此地又是我們大梁的地盤，嶽秀澤還能有什麼花招不？只要是公平一戰，勝負只憑實力，勝固可喜，敗也非恥，你有什麼好擔心的？”

蕭景睿溫和地回了他一笑，道：“我倒不是擔心，遏雲劍與天泉劍並不相剋，嶽秀澤有進步，卓家爹爹這一年也沒閒著，哪裡得到我擔心了？我不過是在想，明明是嶽秀澤準備挑戰我卓爹爹，怎麼那位念念公子會先跑來跟我比試一番？”

“這有什麼奇怪的？”言豫津一哂道，“他是遏雲劍傳人，你是天泉劍傳人，他師父正卯足了勁兒要跟你爹比武，他會一時好奇，想要先試試天泉劍的深淺也是理之中的啊。”

“這個我明白，可他要試天泉劍法，怎麼會找到我？按道理應該找青遙大哥纔對吧？”

言豫津聽他這樣說，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卻在旁笑了起來，搖頭道：“他找你纔是對的，我剛纔看得仔細，那個念念雖掩蓋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終定，劍力稚了些，年紀最多二十歲，想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不足以挑戰卓青遙，而我們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溫厚，天泉劍法的造詣也是有口皆碑的，不找你找誰？”

霓凰徐徐嘆道：“不過這位念念姑娘雖年輕，修爲已是不凡，可見嶽秀澤是用心調教了的。可惜我今日啓程，不能親眼目睹天泉遏雲之戰，戰果如何，只能請各位寫信相告了。”

夏冬莞爾一笑，“一定一定。”接著斜飛的眼角一挑，瞟向邊：“喂，小夥子們，發什麼呆啊？沒聽見郡主的吩咐嗎？”

言豫津連幾口氣，瞪著眼睛道：“郡主剛說什麼？念念……姑娘？”

“對啊，”夏冬歪了歪頭，“你沒看出來？”

言豫津呆呆地將目轉到蕭景睿臉上，“景睿，你看出來了沒？”

蕭景睿雖沒有瞠目結舌的表，但吃驚程度其實也不下於言豫津，見他問，脖子僵地搖搖頭：“我……我沒注意……”

“沒什麼啦，”穆青安道，“我也沒看出來。”

言豫津看了這位小王爺一眼，心想你沒看出來那是正常的，但因爲大家不算很，這句吐槽的話最終也沒說出來。

“好了，時辰不早，郡主也該啓程了。有道是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大家就在此分手吧。”夏冬習慣地順手擰了擰言豫津的臉，最後纔回頭看著霓凰，低聲道，“郡主，一路保重。”

蕭景睿聞言也到歉然：“我們本來是爲郡主送行的，卻無端爭鬥起來，誤了郡主的行程，實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趕這一會兒的時間，有什麼好愧疚的？再說方纔那場比試著實的彩，反而壯了我的行呢。”

“姐姐，”穆青有些不捨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雲之戰，就再多留兩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說了，”霓凰郡主雖蹙眉斥責，但眸中卻是一派溫婉，著弟弟的頭道，“行程已報陛下，豈能隨意更換？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樣的。”

言豫津笑呵呵地把穆青扯過來，刻意舒緩氣氛，“那我們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嶽秀澤約戰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沒有景睿通風報信誰會知道他們定在何時何地啊。”

蕭景睿一本正經地道：“這個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著頭道：“算了吧，你的況我還不知道，雖然謝伯父待你一向嚴厲，可是卓伯伯卻一直把你寵得像個寶，只要你幫我們撒個，他什麼都會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總算穩住了緒。爲了不讓姐姐傷擔心，他努力振作起神，出甜甜的笑容：“說的也是。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會準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牽掛。”

霓凰微笑頷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輕了一下他頰邊被風吹的頭髮，將軍的如鐵心志掩住了爲人姐的腸百轉，後退幾步後，決然轉上馬，脣邊一直含著笑意。

“雲南不是天涯，再會之日可期，請大家留步吧。”

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回滇的輕便馬隊正式出發。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後一眼，撥轉馬頭，只輕輕一夾馬腹，下坐騎便微微一嘶，揚首蹄，沿著黃土煙塵的道，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