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君心吾心
天上開一朵煙花,地上便死上一個人。
弟子們狼狽的呼喝聲一路追逐著煙花盛開的軌跡,然而他們永遠要慢上一步,只能徒勞地迎接同伴躺了一地的首,並被煙花噴上一頭一臉的灰燼。
可九枝燈並不覺得惱怒,死了個把弟子這些小事,對他來說是不足道哉的。
幾月未見,他已想念極了師兄。
今夜風偏大,吹得海滾湧,嗚嗚咽咽像是不甚分明的鬼哭。煙花濺雪,力撥雲,出了一個生鐵也似的淒冷月亮。
九枝燈從燈影中走到月下,想起多年前,他在元嬰大典中躺在師兄的懷裏,哭著求他殺了自己。彼時的他已斬卻一切生的希,而師兄一語不發,縱躍下高臺,從自己的榮耀裏毅然離開,闖他灰燼的心裏,高喊著,呢喃著,小燈,別死。
他如師兄所願活了下來,且活了許多年,但真正的九枝燈早已死在了那個化魔的日子。
這些年該得的、不該得的,於他而言,皆是僥倖。
但他唯一的指、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口活氣,現在要來見他了,哪怕來的是提劍相見的師兄,他也是真心的歡喜。
九枝燈發呆時眉眼和,鋒銳之氣被睫收去大半,看上去像個懵然無措、未經世俗玷染的年。
有人欺近了他,為他披上了服:“山主,回去吧。外面太危險了。”
他嗯了一聲,抬手把外袍掖好。
他瘦得驚人,手腕只得一撚細,胳臂揚起時袖子下,出了手腕,上面麻麻布了好幾道陳年紅傷,小臂上還有一道刀刺的痕跡,每一都猙獰且,真材實料,生生切進了脈和裏去。
弟子恭敬地退開一步,九枝燈就順著他退開的方向朝殿走去。
大抵是風大的緣故,殿中的燈不知何時滅了,九枝燈似是無所覺察,徑直朝走去。
弟子隨其後,手中無聲無息地幻出一柄長槍,在手中掂了一掂,在驟然而起的風聲中,朝九枝燈後心搠去。
然而,在槍尖距離他後背還有半尺時,九枝燈回過半,掌心浮出一道淡金環,將槍尖平順地接至掌間!
那弟子窮盡全之力,發出一聲痛恨至極的咆哮。
但他的槍再無法寸進分毫。
九枝燈一雙眼像是清寒的星子,審視著眼前仍在咬牙發狠之人,說:“周師兄,許久不見了。”
言罷,他信手一揮,持槍的周北南便當了一道靈力衝擊,栽下了階梯,待他滾落在地時,已被強行自那軀殼中剝離出來。
那不過是剛金丹期,太過脆弱,此衝擊竟被撕了個四分五裂,紅紅白白地各自散落一灘灘的泥與豆腐腦,而周北南的口角也已淌出鮮來,一滴滴落至地上。
周北南跪在地上,中氣脈竄,他將口中殘一口吐出,槍被他出了咯吱咯吱的細響,一時氣力難支,竟是站也站不起來了。
九枝燈負手看他:“周師兄今日換了六七個皮囊,個個均是高級弟子,是想借機混到我邊來吧。”
周北南不置可否,眉眼間卻已生出了幾許怒意來。
他的確有此打算,可白日裏搜捕太過嚴,尋不到下手之機,他接連搶過幾皮囊過後,亦是損耗極重,只有在夜川上起來時,才尋到了這一線機會。
“你怎知我是……”
九枝燈背著手,孤零零的一道影投下長階,單看五著實是個端莊的冷人:“不會氣,是一大紕。除此之外,但凡是四門間高級弟子,無人不知我多年來側只有溫雪塵照應,沒人敢來給我披。”
九枝燈不提溫雪塵還好,聽到這個名字,周北南幾乎是暴怒了,眼前浮現出墓、黃沙與寫滿一整個山的字:“……你他媽別提雪塵!”
他這一聲呼喝喊得帶了仇恨的哭音,像是作嘔一般聲俱厲,隨著他的聲音,一柄短槍赫然出袖,疾風烈火似的奔去,卻輕描淡寫地被九枝燈擋了下來,就像撣灰一般輕而易舉。
相較于周北南殺意十足的攻擊,前面那句話卻更九枝燈在意。
他微皺起了眉:“他怎麼了?”
今日他已多番設想了溫雪塵的狀況,得出的結論是安全。
師兄他們就算擒獲了溫雪塵,顧念昔日誼,也不會對他做些什麼,但眼見周北南神痛楚至此,他竟有一瞬心慌。
……溫雪塵怎麼了?
周北南不答,只用一雙含的雙目盯了九枝燈,恨不得將濃的睫都化作鍘刀,把眼前人一片片切作片。
這份沉默提醒了九枝燈,他不再追究這件事,往階下走了兩步:“師兄已來了,你又何必來呢。”
周北南啞聲道:“我妹妹的仇,我要親手報。”
九枝燈又邁步下了兩階:“我就知道周師兄不是東躲西藏的格。周師兄是怕師兄提前到來,與我一戰,失了手刃仇人的機會吧?因而你定會選擇在此時鋌而走險。”
聽他這樣氣定神閑地分析,周北南心間陡然閃過一不妙的預。
九枝燈來到周北南前不遠,彎下腰來,眼裏沒笑,卻著一格外的和氣,但在這樣的狀下,和氣反倒比殺意更人遍生寒:“周師兄,你一直在等機會。我也在等。”
周北南頭一冷,哪里還不知道九枝燈打的什麼主意?
——這人守株待兔了一整日,等的便是自己送上門來的這一刻!
若是自己落在了他的手中……
周北南之前只做好了再死一次的準備,卻全然忘了若是自己真落彀中,求死不得,行之他們必然要落於被!
思及此,周北南撐住自己被震得發麻的軀,竭力向後挪去,暗罵自己蠢,也罵自己無能。
在蠻荒裏渾渾噩噩做了十三年暗鬼,被活生生斬去一半靈力,他連修煉都未曾益過分毫,如今見了明刀明槍便這般沒用!
周北南後悔不迭時,也下定了決心。
他是寧死也不肯拖累大家的,再者說,雪塵的前車之鑒明晃晃地擺在那裏,若是讓這靈落在九枝燈手裏,被他顛來倒去地折騰,不如……
在他攥手中長槍、耳中被熱衝得嗡嗡鳴時,他突覺眼前多了一片影。
一道沾滿鮮的竹骨摺扇於半空中劃下一道圓月似的清,將他護在了後。
周北南一時恍惚,彷彿時間倒退回了十三年前,他躺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天坑中,于求生和求死之間輾轉,在昏昏沉沉間喚出了他除了親家人之外最可依賴之人的姓名:“行之……”
但和十三年前的那次不同,這次他得到了回應。
“北南。”護在他前的人側回半張臉,輕聲問道,“北南,站得起來嗎?”
從他背後出一隻規模不大卻異常溫暖的手掌,擔憂又張地抓握住了他的:“……你傷了嗎?”
那道溫的聲音周北南的聲音也跟著綿下來:“你怎麼知道我在……”
“君眼吾眼,君心吾心。”手掌的主人帖耳低語,“從南貍那時候開始,我便跟自己發誓,絕不再你傷。”
指掌合,元汩汩湧出,瞬間讓他的和心一道充盈了起來。
……至這一次,他不是孤一人了。
徐行之來時,到極強烈的針對元嬰靈,九枝燈被迫倒退回了階上,靈力激得他層飄,然而他卻真真切切地歡喜了起來:“師兄,你來了。”
他眼裏有火,徐行之眼裏是冰。
魔道弟子們沿著煙花燃放的軌跡追至大殿門口,遠遠便見徐行之正與九枝燈對峙,見了一路同伴首的怨怒之氣瞬間發。
不知是誰揚聲喝道:“殺了他們!報仇雪恨!”
這樣的囂都不值得徐行之回一下頭,倒是攙扶著周北南的陸九轉過了臉去,牢牢盯了這群人。
在魔道眾眼中,這孱弱的小個子青年雖說戴了一副醜陋的鬼面,但威懾力極低,還稍顯稽,就算再加上一個虛弱得連槍亦端不平的鬼修也實在不夠看,顯然要比煞氣翻騰的徐行之看上去要好料理得多。
於是魔道弟子們的憤怒有了一個更明確的宣洩點:“……殺了他!”
沿路追緝過來的魔道弟子,再加上聽到響圍聚而來的,足足有上百號人。
周北南氣力稍複,攥掌中槍,正上去同這幫人痛快一戰,陸九便拉住了他的手,輕搖了幾下後,往前走出幾步,順便抬手了一把鬼面。
這面戴了十三年,彷彿已為了他臉的一部分,若是在戰鬥中,他更習慣戴上這副面,把那張雪白乾淨的孩子面孔藏起來,換用這副醜陋的模樣迎戰。
他薄啟,輕誦了幾句咒訣,懷中符籙滴溜溜打著轉浮在了半空間,而他一雙眼睛也浮現出狐貍似的青,碧明淨,如澄玉,如翡翠。
隨著他誦念速度的加快,數枚點如暴雨臨境,落至眾人眼前。
初始,一眾細猶如蜉蝣,不消剎那乾坤,群鬼湧出,漸化象,每人額心都燃燒著一線紫雲紋,每人眼中都燒著滾熱的仇恨。
周北南與魔道眾一道愣住了。
他遙著那一天的鬼神,竟在其中辨認出了幾張悉的臉孔。
陸九大喝一聲:“解心遠何在!”
領頭的解心遠應道:“在!”
“清涼谷,擺陣,除魔!”
另一側,九枝燈與徐行之仍在對峙。
徐行之清楚論陸九現而今的實力,已不會被九枝燈輕易制,因而本不心後的戰場,而九枝燈也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只一味看著徐行之,眸間含。
徐行之將“閒筆”轉化為當年劈山所用的流火巨鐮,轉扛至肩膀之上:“他們剛才說什麼?報仇雪恨?你們也配說這樣的話?”
“不配的。”九枝燈淡淡地應,“師兄的恨遠在我們數倍之上。他們不曉事,也是該死。”
儘管十三年前已驗過一次,但與自己親手養長大的孩子相對而立,不死不休,仍徐行之心臟生痛,他借著一聲冷笑,試圖化去心間鬱結的悲涼和憤怒,同時也在拖延時間,等待孟重到來。
然而,九枝燈卻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
“師兄是來殺我的嗎?”
徐行之冷聲以對:“你以為呢?”
九枝燈卻像是沒聽明白他這個問題似的,又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兄長是來殺我的嗎?”
“你……”
話音未落,徐行之覺得有哪里不對了。
他略帶驚愕地仰首去,九枝燈竟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著鵝黃衫的立在風中,袂飄飛,好得像是一個乘風歸去的夢境。
徐行之凝噎:“梧……”
在凝噎過後,極深的悲憤攫住了徐行之的一顆心,惹得他頭發熱:“九枝燈!把本相給我變回來!”
九枝燈卻本不聽他的,輕言慢語道:“殺了我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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