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罷，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轉向了周雲烈，神微冷：“周川主擅使槍，可對？”

周雲烈面皮繃得極，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回答也是偏於圓：“不敢當，山主謬贊了。”

九枝燈將手中持劍鏗然一抖，劍出鞘，以劍鳴引得周雲烈眉心輕微搐後，他用劍尖重又挑開白布，口吻難辨喜怒：“這鬼是使槍的。周川主可看得出來，他用的是哪一路槍法？”

周雲烈神在微微震盪後恢復了平靜，彷彿多年來的丹爐藥火已把他的臉烤了鐵板一塊：“……是應天川槍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也不肯講，由於不急於辯解，反倒顯不出心虛來。

九枝燈：“哦？”

“當年應天川投誠於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眾。”周雲烈慢吞吞地推測著，“許是他們潛川中，伺機為之吧。”

九枝燈垂眸看向首：“……這等槍法路數，倒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雲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觀一番，但卻徑直撞見了兩抹點漆似的眸。

……九枝燈並未在查看，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雙眸異居多，平時不會輕易顯，九枝燈此時看他，卻離了尋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層明的紅霧，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緒。

周雲烈猶如一腳踩深淵，背上冷汗炸起，蟻蟲似的麻自小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發現了？

他暗自驅靈力，靜待九枝燈發難，掌心卻已有細汗集聚。

然而，九枝燈在重新掩上布後，竟就輕輕鬆鬆地收劍回鞘了。

劍刃鞘的薄脆聲響周雲烈暗舒一口氣，可汗還未及落下，他便聽得九枝燈平聲道：“周川主，弟子們搜川，總需要些時間。你常年煉丹，足不出戶，我想去你丹房一觀，看看你新近煉出的丹藥，可否？”

且末山山澗之上，徐行之與卅四並排而坐。

風清水淨，白雲傳，徐行之將“閒筆”化為酒杯，斟出兩杯來，端了一杯給卅四。

徐行之左肩的裳盡了，是剛才一個風陵弟子抱他痛哭時留下的痕跡，描畫出鎖骨的淺痕。

度過初始的狂喜與狂悲之後，大家便開始思慮更現實的問題。

弟子們想知道他們在蠻荒中過得如何，曲馳也想知道眾位弟子在現世中有何見聞，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現世，亦不在蠻荒，兩頭都不上話，只好由得曲馳去清點各家弟子，登記造冊，順便答疑解，並留下孟重、徐平生在旁協助，自己則同卅四一起出了境，來此地飲酒閒話。

卅四接杯，一飲而盡，“哈”了一聲，眼淚倒先下來了。

他是徐行之的劍友，不是酒友，酒量頂了天也就二兩。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嗆辣出的淚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滿上。”

“酒量見長？”徐行之替他將酒注杯中。

“……還那樣。”卅四說，“為了這幫人，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喝酒？”

“你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平生唄。”卅四笑道，“當初在風陵後山撿到他，他瘋瘋癲癲的，除了你的名字外，就只會喊‘且末山’，我可不就以為你在那裏嗎。一來此地，我放眼一，蹲了一窩子人，我腦殼都大了。小王八蛋騙得我好苦。”

徐行之笑了，他甚至能想像到當時卅四瞠目結舌恨不得掉頭就跑的模樣。

“你就這麼管上他們了？”

“不管能怎樣？”卅四做了個誇張表，“我都和他們打上照面了，他們還敢放我走？我說句‘不好意思打擾了您吶，你們慢聊我先走了’，他們還不一擁而上，一人一劍，把我給剁了滅口？”

徐行之樂了，同他杯。

卅四又飲了一杯，辣得嘶嘶氣，說話都有點大舌頭：“我跟這些人約法三章：我給他們提供藏之所以及修煉所用的靈石寶，保他們安然無虞；相應的，我這裏不是牢獄，他們也隨時可以離去，但是離去前必得來找我，在我這裏留個名姓。出去後也得講道義，不論死前還是酒後，都不得把大家的藏之所說出去。若是誰敢私逃或是出賣於眾人，別忘了我卅四是魔道之人，天涯海角，若生，我他死無全；若死，我他挫骨揚灰。”

青年既與他叔叔同宗同源，青的丹眼一旦淩厲起來，便是一樣的如刀如劍，但很快，那點刀尖似的寒芒就被酒意上湧惹出的水霧衝淡了：“……不過你們正道的好像都還上道的。這麼些年，走的人不，竟沒有一個告的。”

“……走了多？”

卅四兩杯酒下肚，臉熱了，眼睛也亮了，如數家珍地同徐行之算賬：“第一年，走的人不多。但是第三年年末嘩啦啦走了一大批，第四年是走得最多的，足足去了七百三十六人。後來走得就了……對了，還有在外面遊幾年，又回來了的。”

“這麼多人，你是如何保了這麼多年的？”

卅四輕鬆道：“嗨，你也知道，魔道向來不管我的，我閑雲野鶴，我孤家寡人，左右這十三年是魔道當家，我尋一清淨遠人的好山好水，占了修煉，也沒人敢說我的是非。”

徐行之回老柳樹，暗想要維持那一片世外桃花源，要耗費多的心與。

那不是旁人的十三年，是卅四這個無拘無束、乘風灑之人的十三年。

徐行之給他斟上了第三杯酒：“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卅四酒量實在不，已有醉態，盤靠在巖旁枯樹邊，拿風的眼角去勾他：“才十三年，不賴了。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呢。”

徐行之有些好奇，問他道：“若是我真回不來呢？”

“回不來，就替你接著養唄。”卅四雙手捧杯，飲茶似的品酒，把上染得亮晶晶的，“什麼時候人跑完了，我就找九枝燈去。”

“找他作甚？”

青年坐得頭暈，索撂了酒杯，酒香四溢地枕在了徐行之肩上，打了個嗝：“……找他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給你報仇。”

徐行之靜靜地由他靠著，心裏清楚，兩個人的摯友之大抵也只能溫熱這一兩日，等到新鮮勁兒一過，大概又是一番撕撕打打。他定會仗著這點恩，追在自己屁後頭要比劍，自己也定會煩得恨不得把他一腳踹開。

他一眼就能看到二人煙火氣十足的將來，因此這樣的溫時刻反倒顯得格外難得。

徐行之坦然道：“謝謝。”

卅四手想去薅徐行之的頭髮，但手上沒了準頭，來去地也薅不到，只好憾地作了罷：“……謝你個頭。陪我比劍。”

“哎哎。”徐行之為他醉酒後還能把話題扯到比劍上而頗好笑，“說正事兒呢，煞風景。”

“……比劍。”卅四固執地出一手指，在徐行之眼前晃，“說好了……比一輩子。”

徐行之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杯：“誰跟你說好了，啊？”

卅四這會兒的口齒已經混沌了，徐行之都怕他說話一個不小心咬了舌頭：“你忘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答應過我……”

說罷，他攀著徐行之的胳膊，追問：“……還記得咱們倆是怎麼認識的嗎？”

徐行之把杯子在邊，細想了一想。

半晌後，他驚奇道：“不記得了。”

……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久到他已記不得二人的相逢是怎麼一番景象，好像就是在路上平凡地遇見，你瞧我不順眼，我瞧你不順眼，打了一架，旋即相識，稀裏糊塗地便做了這半世道友。

徐行之反問卅四：“你還記得嗎？”

卅四睜開朦朧醉眼，凝神細思片刻，抱著徐行之的胳膊笑出聲來：“不記得，不記得。記那幹什麼？”

兩人正混鬧時，徐行之突然覺得後頸生風，有些悚然心驚、

他下意識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孟重站在不遠，靜靜地看著兩個人。

徐行之牙疼似的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孟重死死盯著卅四與徐行之相依相偎的模樣，話音微：“師兄，曲師兄那邊已清點完了，讓我來你。……師兄這是在和卅公子做些什麼？”

徐行之利索地把卅四從自己上剝下來：“沒什麼，敘敍舊而已。”

孟重抱著胳膊，姿態倒是強，然而眼周已然漸漸染上了一圈兒紅意，眼淚都快下來了：“……師兄和他多年不見，他又幫你保了那麼多師兄師弟，師兄親近他也是應該的。”

徐行之把卅四安頓在一側的樹幹上，由得他和樹幹纏纏綿綿去，自己則將酒一攏，化作摺扇，站起來，走到那面慘白的青年跟前。

孟重也沒跑，乖乖在原地站著，低著頭，腦袋上的發帶被山風掠得飛起，只留給他一個渾是刺的影和一個茸茸的發頂。

徐行之俯下，拿扇柄勾了勾他的下：“生氣了？”

孟重由他擺弄，聲音乎乎的帶著一點水音：“我在蠻荒裏，也幫師兄把能找到的故友都找到了，就是想讓師兄有朝一日找到我的時候，看見那麼多朋友，會開心。”

他把自己給說難了，撲上來抱了徐行之，再難掩飾委屈之，小聲道：“可第一次見師兄的時候，師兄都不誇我。……師兄一次也沒有誇過我。”

徐行之任他收手臂，眸低垂，心裏只剩下一泓不碎的繾綣：“……誇你。想怎麼誇，嗯？”

說著，他的指尖順著孟重的頸部緩緩下，沿袍中線行至口位置，方才分流，在他微微的隆起信指一點，趁它凹陷下去時，擁住孟重的右臂猛然一收，將他整個攬懷間，口間的溫熱酒香亦將孟重的耳尖燒得火紅：“公子，我看你這顆心生得有趣可，可否撥冗，讓我進去小住些時日？”

即使知道徐行之向來口甜，孟重也還是被這話撥得心裏突突跳，張吻住了那張惹是生非的。

師兄，它都是你的。

只要是你，哪怕是想住上百年千年，我也高興。

孟重其人就像一隻刺蝟，雪白的小肚皮只對著徐行之開放，每每面對他時，刺也乖乖下垂收斂了起來。

唯有眼前一人，能讓他退讓到這等地步。

淺吻過後，孟重與徐行之分了開來。

孟重拿腦袋輕蹭著徐行之，小聲撒：“師兄你抱抱我。抱抱我就沒事兒了。”

徐行之剛想說點什麼，餘一轉，便在視線旁側裏看到了一個手足無措瞠目結舌的徐平生。

徐行之以往再浪也沒在兄長面前做過這等事，立即放開孟重，局促道：“兄……平生。”

徐平生臉看起來不大好：“我看你們一直沒有回來……”說到此，他略皺了皺眉，瞧了一眼在遠蹭樹的卅四，臉更加難看起來，“……他怎麼了？”

徐行之遇見兄長，本能地就心虛起來，將浪勁兒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和他喝了幾杯。”

見徐行之這樣，徐平生嗓音竟難得了：“……又沒怪你。進去吧。”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卅四方向趕去，氣勢如虹地朝那爛醉如泥的人的小迎面骨上踹了一腳。

徐行之眼見拉不住，又知道卅四是個什麼，索推著還想膩歪的孟重進了老柳樹裏去。

卅四醉得快，醒得倒也不慢，再加上徐平生這不留面的一腳，哪還有不清醒的道理。

他痛得直咧，待看清眼前人後，立即不甘示弱地跳起來打了回去：“你長本事了！敢打我！”

徐平生反正不知疼，被他了兩掌也不考慮報復的事，而且他生氣的件，似乎也並不是醉倒的卅四。

他一指自己的後背方向：“……他是誰？”

“誰啊？”卅四齜牙咧地著小，往他指向的方位一探頭，“沒人啊。”

徐平生言簡意賅：“小白臉，是誰？”

“小白臉？”卅四一頭霧水，和徐平生同鴨講道，“……我沒養什麼小白臉啊。”

徐平生自從變為醒後，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他懷著滿腔怨毒和仇恨，鬧著要去和九枝燈決一死戰；糊塗時，認得的人就只剩下他四歲的弟弟與卅四。

再遇見徐行之時，徐平生雖不知他是自己的弟弟，但一瞧到他心腸便格外，恨不得把那年輕人捧起來揣進兜裏好好護著。

至於那長相漂亮妖冶的青年，起始時徐平生並未放在眼中，但剛才的一幕，他突然就看孟重不順眼了起來，連帶著把火撒到了卅四頭上：“……你帶他出來喝酒也就罷了，還不幫我看好。他若是被些貓三狗四的小白臉拐走了，怎麼辦？”

卅四一怔，在明白徐平生的意思後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誒喲哈哈，誰拐誰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徐平生心頭火起，又追著他打了幾丈遠。

重歸境之後，乍逢親友的喜悅已過，徐行之和曲馳便開始商量這些弟子該如何調。

最後，二人得出的結論是，這麼多人，不則已，一驚人。讓他們按兵不，暫留此，是最好的選擇。

將利弊如是這般地陳述一番後，弟子們有些。

他們等了足有十三年，好容易見到一線希，事到如今，是無論如何不想多等哪怕一時一刻了，他們恨不得今日就打上風陵，打回丹，將九枝燈的頭顱懸於山門之上。

但是，曲馳的勸說他們漸漸冷靜了下來。

……左右已經等了十三年，還差這幾日嗎。

將弟子們再度託付給酒醉打鬧後害了頭痛的卅四，徐行之攜著被哄開心了的孟重與曲馳一道上了路。

臨走前，曲馳特意向卅四代，說有一棵桃花樹，請他多加照看，卅四酒意還未散去，拍著脯大包大攬道，若是掉了一枚葉子，自己就一把頭髮。

徐平生則是憂心忡忡地看著徐行之，覺得這個像極了自己弟弟的青年要被這小白臉子欺騙了，不由得愁眉苦臉起來。他想要提醒青年，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暗暗下定了決心，今後要多隨卅四走訪走訪此人，對這空有一張好容的小白臉善加考察。

徐行之等人返回茶樓，而茶樓裏一切安好，累極的陸九也醒了過來，坐在茶樓一樓的客座上，捧著茶杯小倉鼠似的飲茶。

清涼谷眾師兄看不慣他戴那鬼面，於是他只好乖乖給摘了，出了一張水清秀、無痕無傷的娃娃臉。

周正驚喜地研究著他的臉，陸九，臉頰綿綿的一一個坑，有趣得，他也由得周折騰，勾著頭，略有些心神不寧地盤算著心事。

見徐行之回來，陸九乖乖倒了一杯茶，遞送給了徐行之。

徐行之並不接，環視一圈後問道：“北南呢？”

元如晝道：“我在此一日，並未見周師兄回來。”

徐行之眉頭一擰，轉目看向外面已雲蒸霞蔚的晚景。

頃，他用摺扇在桌上輕輕一敲：“小陸，跟我去應天川接一下北南。”

陸九驟然輕鬆了一些：“好。”

孟重攔住了徐行之：“師兄，你已連續忙了整整兩日了，還是先休息一下罷。”

徐行之不在意地拂開他的手：“不必，我早歇夠了。”

孟重著實不放心：“……那我也要去。”

徐行之略一思忖，並不作答，往前走出兩步、行至門口時，他方才回首，見孟重站在原地，有些垂頭喪氣，笑眼狡黠地一眨，隨即拿眼角余輕輕勾了勾他：“……愣什麼神，跟上啊。”

作者有話要說： 唯劍百辟，唯心不易。

小陶閑終於變了小桃仙qwq

哥哥：勾引我弟弟的都是小白臉子【記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