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繼續道:“魔之人念橫流,難以自抑,天如此,是做不了正統之位的。三弟,你何必要為不可為之事呢。”
九枝燈:“我會引領魔道走上正統,不勞表兄費心。”
“……你當真可以嗎?”卅四一雙笑眼中暗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緒,“在我記憶裏,行之向我炫耀的那個九枝燈,他引以為傲的九枝燈,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後,卅四這才真正離開了慶祝殿。
但他卻並未馬上離開風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這山上諸人都知道這生有青雙眼的青年是當年魔神卅羅的侄子,自是沒有人阻攔於他。
他從天璀璨一直轉到暮四合,幾乎轉遍了風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著碎瓊玉似的月,他來到後山,邊走邊歎氣。
……九枝燈個小兔崽子,還會藏人。
徐行之那麼大一個活人能被他藏到哪里去?
他鑽山間一片被旺盛藤蔓覆蓋著的裏去,查看一番,無果而終。
可當他重又鑽出時,剛才還杳無人跡的口前,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月下,沉然地注視著卅四,卅四驚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皮疙瘩。
……卅四記得這個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代過他,來找他比劍時,如若見到一個坐椅的人走來走去,一定要避著他點兒。此人名喚溫白,最厭惡非道之人,萬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負責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這最厭惡非道之人的左下鎖骨位置,烙著一枚赤標記。
這枚標記只代表著一種可能:他是一醒。
他乾咳一聲,試探著自我介紹:“……卅四。”
溫雪塵頷首:“溫雪塵。……卅公子深夜來此,是來找什麼東西嗎?”
卅四:“我?隨便逛逛而已。……溫公子來此是?”
溫雪塵平靜道:“我前幾日丟了一樣東西,我想它可能飄到後山來了吧。”
卅四自不會信溫雪塵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九枝燈派來跟隨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兩三句,便腳底抹油溜了開去。
一無所獲的覺並不好。
卅四在一寸草不生的山崖間踱過幾個來回,心裏悶得很,索抬腳將一顆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誰想片刻之後,一道沙啞的低喚從崖底傳了上來:“行之……”
卅四登時鐵青了一張臉。
初始,他沒聽清那含糊聲音在說些什麼,只道自己夜路走多了,連著撞上兩隻鬼,著實倒楣。
頃,崖底又傳來料地面的稀疏聲響,人聲也稍稍清晰了不:“行之……”
待聽清了那兩個字,卅四一愕,四下張一圈,確定無人後,才翻遁斷崖之下。
一修長如青鬆的軀仰臥在嶙峋石之上,一臉魘住了的表。
借著崖上下的月,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冰涼絳紫,後背的青斑已蔓延到肩膀,但他雙眼仍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後深翠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麼。
又是一醒?
卅四問:“喂,你什麼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了眼前人的痛,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麼沉穩子,氣得不行,直接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劃了一記,鮮立時間湧了出來。
嗅到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的來源。
卅四主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的舌尖在傷口上反復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哺育過醒,咬牙直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提在手裏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被新鮮氣侵,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了烏沉沉的青。
……他被烙上了屬於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齜牙咧地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里?”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辭彙:“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才發現他的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麼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於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紮止後,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夜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於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雲長髮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里了?”
溫雪塵掖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鬆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
當年,自從前往風陵接回九枝燈後,石屏風石夫人的便每況愈下,是從胎裏落下的不足之癥,產下九枝燈時更是添了一層病狀,剛過不,便病得記不清事,日裏醒醒睡睡,就像一隻活到了暮年的瘦貓。
病得痛苦,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個輕鬆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後傳來的。
因為石夫人早就有時日無多之兆,為避免事到臨頭才來慌,棺木已備好多時,只待有人進去將它填滿。
死訊傳來時,九枝燈心中並無慌,他回到總壇,陪著那面灰黑的人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才將送棺中,等待著停棺三日,再將其埋土中,此生再不相見。
弟子們忙著理後事,而他在慌中慢慢回到風陵山,坐在這階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麼。
見了溫雪塵,他才提起了些說話的力氣,抬手指向山門聳立的通天柱,道:“我離開風陵那日,我母親就站在柱下,六雲鶴站在的旁邊,用同命符挾持於,我回壇。”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腳踏深淵,清流變濁,零落泥,再無回頭的可能。
回去總壇後,六雲鶴一直未曾解開自己加諸在石夫人上的同命符,直到冬之時,石夫人發病,命垂危,他才迫於無奈解開了這咒。
聽九枝燈提起六雲鶴,溫雪塵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見過他。”
九枝燈笑:“一個活死人。”
他已令專人看管六雲鶴,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籠裏,從他上割下一片來,不多不,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
由於有靈藥吊著,他被割了一年有餘的,卻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從一開始的氣焰囂張,到現在的痛不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這期間,九枝燈從未去看過他一次,今後也不打算去見他。
他將無比深刻地會到九枝燈所說之話的深意。
“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九枝燈立起來,對溫雪塵道:“……進來。”
溫雪塵順從地隨他搖進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剛剛停下椅,九枝燈便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硯,溫雪塵只覺眼前諸像是被驟然潑上了一層濃墨,一陣長風迎面撲來過後,他睜開眼睛,卻見眼前轉換了一條俗世長街:萬家燈火從各家窗櫺間湧眼中,街面上人影錯,每張面容看起來都是那般真實有趣。空氣中有獨特的杏花甜味兒,滋潤舒適。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又吵嚷,又人。
他們立在一間瓦舍前,一群孩子歡跳著從溫雪塵後互相追逐而過,還將他的椅撞得拐過了半個彎去。
溫雪塵面帶疑,抬頭看向九枝燈,試圖從他的眼中尋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進瓦舍中後,他在臥房裏看到了一個玉雕砌的小男孩,鋪得厚實的床榻像極了一朵雲,把他溫地托舉著。床邊的小桌上則擺著一隻盛滿木屑的小桶,和一隻漸雛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寧靜,就像此是他真正的家一樣。
溫雪塵看到那孩子的眼眉,廓,無一不是小過後的徐行之,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九枝燈徐徐開口道:“封其靈脈後,再閉鎖元嬰、凝化其形,師兄便變了現在這樣。”
溫雪塵將椅搖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的臉頰:“……前塵往事,盡皆忘了?”
九枝燈反問:“你可聽說過鬼族的洗魂之?”
溫雪塵明白了。
他點一點頭:“……盡忘了也好。從頭開始,一無所愁。”
但溫雪塵很快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洗魂之只是覆掉原先的記憶,並不能徹底除之。那他若是漸漸長大,看到自己這張臉,喚起過往記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熱了,囈語兩句,測過來,右手出被子,那腕部纏著厚厚的白紗,顯然是虛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後,再重新裝上。
九枝燈走上前來,將那只手輕輕擱回被中,細緻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臉,不會是這張臉。”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言罷,他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以後,四門間若有什麼重要事,就通過那只朱砂硯,來此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面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神。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小時候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只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發生著的事,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水退卻後,被海水充盈的糲砂石間又麻麻地出罅隙。
一隻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