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舊仇相見
卅四離開第二日,風陵山、丹峰各各收起陣法,大開山門,下令弟子們不必殉山,任其去留。
第一個時辰,無人肯出。
第三個時辰,守山者十去六七。
第十個時辰,守山者十去其九。
形比曲馳預料得要好些,待他回轉丹,捧名冊點過一遍,山中尚存一百四十七人。
級位較高的幾名弟子聚于平月殿,沉不語,頗有雲屯雨集的慘像。
曲馳掌心持卷,神如常:“‘怒傷肝,悲勝恐’,徒勞義憤,於事無補。既是要降,降得開心些也無妨。”
明照君次徒林好通道:“曲師兄,我們都聽你的。”
“不用聽我的。”曲馳作斯文地整理著自己的袖口,“降俘難為。落九枝燈彀中,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確定他能夠信任於我。”
弟子塗一萍咬牙道:“若是魔道敢師兄分毫,我們便同他拼了!”
“拼什麼?拼下一個清涼穀嗎?”
曲馳說話語氣溫馴,不疾不徐:“魔道已放出話來,四門之人,降者不殺不囚。……這話雖不能盡信,但以我之見,魔道若不想招致天下道門仇愾,必會善待降俘。再退而言之,即使九枝燈懷疑我,無論結局是殺戮還是流放,你們都不要手。”
“……師兄!”
曲馳抬手安:“沒有我,丹峰不廢江河,依舊是丹峰。依我們之前之約,你們繼續留守山間,看護好丹先師留下來的各樣典籍。但倘若實在守不住,也實在無需以命相搏。人是活的,東西是死的,切切記住。”
林好信聽曲馳這麼說,便知他心意再難轉圜,索不再勸解,問道:“師兄,風陵那邊如何了?”
曲馳掩卷,眸微沉。
兩山明面上散去弟子,但實際上已與眾弟子約好了相會之所。
這些弟子們肯在事變後留下戍守,便是對四門有,只是出於人人,不想白白送命,如今有了迂回之法,他們自是欣然遵從。
但弟子們群龍無首,總需要一個有威、有資歷的牽頭之人帶領,方能事。
考慮到廣府君昔日與九枝燈的種種罅隙不睦,留下著實不妥。於是二人商定,曲馳留下,在丹開門獻降,風陵諸事則由元如晝料理,廣府君則負責帶領兩山弟子,養蓄銳,伺機而。
把計畫一五一十同弟子們陳述一番,殿外突然有弟子前來通報:“林師兄,那人醒了。”
林好信“嗯”了一聲:“他沒事兒了吧?”
“熱已退了。”通報的弟子語氣間頗有些哭笑不得,“可他還是說要拜師。”
曲馳略有好奇:“……拜師?誰?”
林好信拱手稟告:“師兄,這是三月初三時發生的事兒,有個凡人逆流登山而上,說想要拜丹。當時您在研究對魔之策,我便沒將此事拿來煩擾您。”
曲馳沉:“此時?”
林好通道:“是啊。人人都趕著下山,卻有人在這生死存亡的關口上山,我覺得蹊蹺,便與他說了眼前局勢,他卻只問您形如何,有無傷。我懷疑他這般追究底,是魔道的探子,就把他關了起來。誰想他是個經不得風的,關了不到兩日就發燒病倒了。我閔永守了他幾日,看來現在,應是已無大礙。”
曲馳把竹卷名冊不輕不重地送上了面前的檀桌。
只這一個作,林好信便曉得曲馳不大高興了,立即下跪稟道:“師兄,實在不是弟子有意為難凡人,實在是這風聲鶴唳的,他突然跑上山來,這——”
“我去看一看。”曲馳立站起,一甩右袖,負起單手向外走去。
走下階臺,他似是意識到了什麼,轉頭看向前來通報的閔永:“你說他問起過我?”
閔永答:“他說以前曾與師兄有過一面之緣,甚是擔心您的景況。”
“他什麼名字?”
閔永想了想,面難:“……回師兄,這幾日諸事繁雜,我實在不記得了。但那人看上去脂氣很重,裏氣的,說話還有點打結。不知您是否見過這樣的人?”
曲馳想了想,道:“帶我去看看吧。”
丹峰已無往日勝景,蕭然如許。曲馳信步來到弟子殿側殿門口,推門而。
春日播,虛室生白,躺在床上的人眼睛一瞇,掙扎著爬起來。
與那張漸漸激起來的臉對視片刻,曲馳眉心輕皺,頃,溫潤如玉的面龐便舒展得宛如春風拂過。
他準確地喚出了眼前人的名字:“你是大悟山的陶閑?”
那年登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曲,曲師兄,你還……還記得我嗎?”
在他眼中,那風霽月的青年手持拂塵,緩緩行至他床邊坐下,溫聲道:“我記還算好的。你這幾年也沒有變化太多。”
陶閑本就不太會說話,此時更是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索:“我來,來,丹……丹……”
曲馳低眉淺笑,手了他的額頂。
過陶閑的臉,曲馳彷彿又看到了那間雨中的茶舍,以及茶舍中那些或坐或站的重重影。
他恍惚片刻,才道:“別急。慢慢說。”
有了曲馳安,陶閑總算囫圇代清楚了自己的況。
曲馳帶回其兄骨,幫他妥善安葬後,曲馳便留在了大悟鎮的茶舍裏做工,但他時時刻刻心念著那個手持玉拂塵、朱素帶的青年,仰慕不已。
這些年來四下打聽,他總算弄清楚了朱乃是正道四門之一丹峰弟子的服制。
為報老闆收養之恩,他在茶舍中一直做到年,才向老闆辭行。老闆良善,知曉他是想去報恩,便多送了他好些銀兩,窮家富路,好讓他這一路上不那麼艱難。
他買不起馬匹騾驢,也不會騎,索曉行夜宿,徒步走了整整半年,才來到丹峰山腳下。
誰想一來他便被當做魔道細作給捉了起來。
但看到了曲馳,他心中便半點鬱氣都沒了,只張地揪著被子,雙眼清亮地凝著他。
曲馳輕歎一聲。
……他來得實在不是時候。
丹峰已是自難保,怎能做他安立命的家?
他問道:“你可知這裏發生了什麼?”
陶閑搖搖頭,猶疑半晌,又微微點了頭:“弟子們,諱莫如深,未曾告知。可我,約能猜到一些。所以,我想……”他殷切地著曲馳,“曲師兄,我,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
曲馳說:“丹峰已如風中殘燭,已準備降於魔道。投降之後,是殺是囚尚未可知,實在兇險。你留在這裏也於事無補。”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陶閑並不搖。
曲馳失笑。
這孩子怕是還不懂魔道來襲意味著什麼吧。
他作很地執住他的手,推了一推:“下山去。聽話。”
陶閑低頭看向他骨瑩潤的右手,那掌心裏頭的薄繭蹭得他面頰發燒。
陶閑悶了很久才重新開口:“丹峰,是我一直以來,都想來的地方。我想見到曲師兄,謝當年,當年相援之恩。”
曲馳以為勸了他,心神不由一鬆,但旋即他又聽陶閑道:“曲師兄,援救我時,我正在危難之中;現在,曲師兄有難,我,不能走。”
曲馳著陶閑的臉,在他溫煦專注的目下,陶閑的臉迅速紅了起來,可他堅持住了,目不躲不閃,倔強又固執地看了回去。
曲馳定定著他。良久後,他問:“你能做什麼呢。”
陶閑:“我會沏茶,做飯,針線很好,一年四季的裳都會做……我還會唱戲,雖然不太好。……我總能做些什麼的。”
曲馳眸微垂,半晌後才無奈地笑出聲來:“你……真是。”
聽曲馳這麼說,陶閑臉一變,揪了下褥墊:“別扔我下山,求曲師兄了。我只願,只願留在曲師兄邊,做一近侍。我不怕魔道,他們,他們也會講道理的。不是嗎?”
曲馳若是徐行之,說不通道理,定然會遣人把這人丟出千里,好避躲這場無妄之災。
但看著他的眼睛,曲馳難免心。
他向來不是強求於人的子,既然此子認定此為家,不願離去,那他又何必要他離開?
……不過是要庇護的人從一百四十七人升至一百四十八人罷了。
想到此,曲馳溫聲問道:“你是三月初三山,可對?”
陶閑仍是一副怕被棄如敝履的惶恐神,小心地頷首。
曲馳道:“今日是三月初九……不,初十了。我算你從初三山,如何?”
陶閑一雙碧澈的丹眼間閃爍著疑:“……嗯?”
曲馳耐心地為他解釋:“待將來登記造冊、計算資歷的時候,這些都是用得到的。”
陶閑一喜:“曲師兄!!”
曲馳也未糾正他的稱呼,只溫煦地責怪了一聲:“……你啊。”
魔道總壇間,弟子往來如投梭,個個面含喜。
風陵和丹均自行潰退了!
丹峰代峰主曲馳、風陵山廣府君座下次徒元如晝,效仿應天川周雲烈,率領座下諸人,投降於魔道!
當年卅羅正面宣戰,強攻四門,四門反應迅速,迅速結伏魔同盟,且有一個清靜君鎮場,一劍挑落卅羅,魔道心神搖,自陣腳,才敗下陣來。
自那之後,魔道之人做小伏低地避免怒正道,還送了質子前去,以示修好之心。
現今竟是這誰也瞧不起的質子帶領魔道,完了當年卅羅也未能完的霸業,他們揚眉吐氣,激昂青雲!
他們終是能從這小小的盈尺之地走出去了。
一魔道弟子正歡天喜地朝前走去,卻迎面撞見了青束發的溫雪塵,轆轆搖著椅來了。
他臉一變,逆要走,卻被溫雪塵喚住:“九枝燈在哪里?”
這弟子這才不甘不願回過頭去。
儘管九枝燈多次吩咐,溫雪塵其人在道間地位超然,有護法之尊,但這弟子之前與生前的溫雪塵打過幾次照面,瞧見這張臉,仍是不住肚子發。
他提了提氣,答道:“回溫師兄,尊主在前殿。”
溫雪塵冷若霜雪地“嗯”了一聲,便自行往那搖去。其行其狀,其言其行,一如生前。
前殿之中,九枝燈正在埋頭書寫些什麼,聽到門扉響,便抬起頭來,發現是溫雪塵後,他神亦微微扭曲了一瞬。
即使此人是自己煉就的醒,然而直至今日,他還是無法習慣溫雪塵在他的魔道總壇裏如此自如地行走。
溫雪塵掩好門,道:“我去見過石夫人了。”
聽他提起母親,九枝燈的眸才了下來:“況如何?”
溫雪塵說:“還是病得厲害。不認得人。拉著我你的名字,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
九枝燈:“說了什麼?”
溫雪塵並不細講,只歷歷盤弄著環,語氣中帶有幾分諷意:“你小時候真是乏味。”
九枝燈不置可否。
自己有多乏味,他心中清楚。
倒是眼前之人,洗去了那麼多記憶,倒比以往更加尖酸刻薄了。
九枝燈不同他在小節上計較,問道:“丹與風陵降了。你可知曉?”
溫雪塵反問:“降了嗎?”
九枝燈道:“我自知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然而他們的敗退之舉落在天下散修道教眼中,此番便算是我魔道勝了。”
“你打算如何待降俘?”
九枝燈沉。
當初,周北南被擒後寧死不降,與他結怨的魔道弟子又不在數,嚷嚷著要殺了他,以子之祭魔祖,直到九枝燈定下俘虜不降、流放蠻荒的規矩,才平定了魔道部殺俘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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