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瞧著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幫徐行之解心魔,一時氣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故,某天,孟重夜來夢,夢見了清靜君與師兄對飲,醒來後不免怔忡,被徐行之發現了些許不對。
他問:“夢見什麼了?”
孟重本想含糊過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轉,便如實答道:“我夢見師父了。”
徐行之頓了一頓:“師父怎麼樣啊?”
孟重答:“他與師兄對飲。”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與師父最後一次對飲,在那小亭之中,好風如扇,雨打荷葉,自己手執師父的酒壺,卻放肆地住師父的手,不允許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來,似乎還能覺到其上的殘溫。
許久之後,他輕聲問道:“……師父他開心嗎?”
孟重一時語塞。
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樣著床頂發起了呆,自言自語道:“能喝酒,師父自然是開心的。”
語氣依舊是古井無波的樣子。
孟重心疼壞了,自背後攬住徐行之腰,竭力把全的溫度渡過去,好溫暖那顆冷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確不需要他的溫暖也能過得很好。
又過了旬餘,他自覺躺得骨鬆筋,就開始下地活,起初只是在屋子中轉一轉,後來,便開始拖著孟重出外遊。
徐行之看上去與往常無甚區別,左手搖扇,一嶄新青湛然若神,彷彿失了一隻手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麼,一路上還能勾搭著孟重的肩膀開兩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兩人出行不多時,天上便淅瀝瀝落下薄雨來。
街上撐起一把把傘來,高高低低地肩接踵,頗有幾分雅趣。
徐行之重傷初愈,孟重怕他著涼,便買了一把傘,又將外袍除下,給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隨著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小巷,一直在絮絮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天南海北的見聞的徐行之突然駐下了足來。
巷底裏傳來陣陣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聞即知這酒釀乃是地方一絕。
見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孟重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師兄,你傷口還沒全然長好,不能飲酒。”
徐行之被這香味吸引,不覺口而出:“帶些回去給師父也好啊。師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茫然低頭,向自己的右手。
那裏不再是空空的了。孟重用菩提木為他做了一隻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斷腕,但看上去終究是古怪異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徑直邁步,闖出了油紙傘的庇護範圍。
孟重臉一變:“師兄!”
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雨,往那酒鋪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趕去。
孟重不敢用靈力,惹起旁人注意,只得追在他後,十幾步後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師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間,向來背脊直、神采無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頭撞斷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濃郁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起來,第一次嘗試了痛哭失聲的滋味。
他沒有一次覺得自己距離風陵如此之遠,遠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傘依然高高低低,雨聲遮掩了嗚咽聲,沒人知道這深巷中崩潰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麼。
世間人各自歡喜,各自忙碌,各自憂愁,各自神傷,其其憫,如同海觀天,雲觀水,只能遠看,永不相通。
風陵山及四門的混自不必說,魔道總壇也是一派肅殺。
寒落於總壇大殿前的鬆枝之上,不消片刻,便淒一聲,振翅飛去,那聲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
坐於總殿高臺之上的九枝燈面沉,夙夜未眠,將他的眸磨得冷如刺刀:“還沒有尋到師兄?”
派出去尋徐行之蹤影的魔道弟子不敢擅言分毫,各自戰戰兢兢,莫不敢。
九枝燈幾乎要咬碎牙齒,一掌將臺案掃落在地:“把他帶上來!”
一應魔道弟子本不起那擴散而出的元嬰威,迅速起,狼狽退出。
六雲鶴是被人拖上來的。
在事敗的那一刻,他的雙膝骨就已經被九枝燈生生打斷。
什麼權衡,什麼克制,什麼盤錯節的背後勢力,那一刻他統統顧不得了,他只想讓六雲鶴死無葬之地。
但即使淪落到這步田地,六雲鶴顯然不覺得九枝燈敢拿他如何,在被爛泥似的丟在殿前時,他甚至有心理了理微的鬢髮,方才抬起頭來。
九枝燈將拳心得悶響不止:“說,你為何要暗害師兄?!”
自從一月前,風傳而來的種種訊息,已令九枝燈焦頭爛額,心如麻。
清靜君暴斃,徐行之斷手、弒師,與天妖孟重共同逃離風陵山,不知所蹤……
樁樁件件,都能把九枝燈瘋。
這些日子來,他勉力撐著,四遣人打聽師兄去向,又向風陵山接連遞送了十數封信函,懇求山詳談,但均如石沉大海;他親自前去拜訪,卻也被三言兩句婉拒回來。
沒了師父與師兄,九枝燈再也無法回到風陵山。
就在昨日,他總算循著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馬跡,查到惹出一切禍端的罪魁是誰了。
弟子們均不敢留下,殿中只剩下了六雲鶴與九枝燈。
六雲鶴聞聽質問,輕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遷怒於我呢。當初,不是您親口告訴我,徐行之便是世界書容一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亨裏克:“痛哭似乎輕而易舉 / 實際上卻萬分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