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魂散魄消
徐行之了殿去。
廣府君對他不是很放心,因而在他左手上戴了法枷,方方正正的一隻小木箱,恰好能容納他的一個拳頭。
其上繪著的能夠抑制靈脈流通的符咒,都曾是徐行之一個個親手畫上去的。徐行之瞧著它,只覺得好笑。
廣府君本想將他右手也鎖上,但在端詳了一番那只手的境況後便作了罷。
好在徐行之還能自行站立,能走,能說話,除了右手痛得他恨不得把它連拔起外,其餘一切還好。
他的姿容儀態與以往並無太大區別,手腕上甚至還戴著半副殘鈴,銅丸扭曲,銀殼駁碎,兩者相擊,空空之聲,恍如心音。
在殿門閉合時,殿火樹雲燈灼灼如白日,燈火了外頭的春寒風,乍然開一朵燈花。
徐行之站在滿室燈輝之中,只直直盯著坐在上位的“清靜君”,既不師父,也不下拜。
座上人正在饒有趣味地把玩他的“閒筆”,見他進來後無所靜,方抬頭與他對視。
徐行之直接道:“你是誰?”
“……”“清靜君”不甚練地出古怪的溫煦笑意,“不認得我了?”
徐行之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你不是師父。”
他疼得發昏,但他腦中卻澄明得很。
只是進來後的第一眼他便辨認了出來,在這片燈火下坐著的並不是他的師父,不過是一隻借了他師父皮囊的怪而已。
卅羅也不瞞自己的份:“但送你手鈴的,確是你師父無疑啊。”
徐行之默然。
卅羅頗覺有趣:“既然識破了我的份,你啊,把你師叔來,告訴他,在這裏坐著的不是風陵清靜君。”
徐行之冷笑一聲:“你已在青竹殿四周設下了靈力結界,元嬰級別,此現在就是一方孤島,我大喊大又有什麼用?”
看不到徐行之瀕死野狗似的掙扎醜態,卅羅頗憾地歎了一口氣。
徐行之面上看似冷淡,左掌已攥得咯咯作響:“我師父現在何?”
“你師父?在一個很好的地方看著你呢。”卅羅指尖曖昧地過這軀殼的下,“你猜猜,他在哪里?”
徐行之不可抑制地一抖:“師父……”
卅羅的手指落至自己的丹田,角勾出一淺笑來。
……小迷糊,半分都不曉得對敵之道,義氣用事,非要與他爭搶什麼呢。
同宿這一年,他早將這中的經脈讀過不知多遍,而嶽無塵卻對他一無所知。而自己在告知嶽無塵,自己便是他多年前殺死的魔神卅羅時,他竟一時未能想起卅羅是誰。
一想到此,卅羅就覺得好笑又生氣。
真是活該被自己鎖起來關上一輩子。
徐行之臉青白,。
已猜想到了師父在何。
眼前這上還有師父的清靈氣緩緩縈繞,顯然不是這怪化形了師父的模樣,那麼……唯一的可能便只剩下了奪舍。
能奪師父之舍,當今世上幾無人能做到。
但不論是誰,此人都絕非自己能輕易對付得了的。
徐行之正在心中飛快思索著應對之法,卻突地聽到了一個悉且微弱的聲音:“行之。”
不待徐行之做出反應,清靜君便輕聲道:“莫要有什麼反應。行之,我直接傳音你腦中,你自行聽著便是。”
徐行之抿一抿,心中升起一希:“師父,你在何?”
“我的元神業已出竅。”清靜君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和溫,“此時他還未能察覺異常。我與你應和,伺機而,殺傷其。”
徐行之訝然:“師父,那是你的……”
“莫要擔心。我元神既已離,那軀殼生死傷離,便再與我無干。”
徐行之約覺得哪里有些古怪,可一時間又說不上來,心思煩起來,又引得傷的右手痛似刀剮,一時間連思考的力量都斷絕了。
“手疼嗎?”清靜君和著嗓音,宛如在安自己的孩子,“等制服了這魔頭,師父便給你醫治。”
徐行之來不及問那手鈴之事,只在心中飛快應了下來。
直至現在他也不知眼前這人究竟是何份,但與他在擂臺上幾戰來回,徐行之心知,鼎盛時期的自己與他手時,有師父在與他抗衡,自己也只是堪堪勝過一線。
現在自己廢了一隻手,另一隻手被封於靈枷之中彈不得,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若是一擊不得中,那自己便再無第二回機會。
思及此,他雙手手心均湧出了冷汗來。
這些許的負累也引得他右手劇烈痛起來。疼痛又引發了陣陣眩暈。
他鎖眉頭,咬自己口腔部,用淡淡的腥氣迫自己保持清醒。
另一側,卅羅細心窺測著徐行之神的變化:“你可知我為何要你前來?”
徐行之神木然,似乎不願與他多談。
見他不答,卅羅便出了些不耐之:“和你師父一樣,不見棺材不落淚。”他將子微微前傾,“我問你,你可與嶽無塵歡好過?”
徐行之猛然抬頭。
卅羅:“有是沒有?”
徐行之見此人竟關心這等事,豈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心中怒意瞬間縱起萬丈焰,聲音都帶了喑啞和殺意:“你問我這個作甚?”
“你是必死無疑的。”卅羅冷冷撇著,“但我會據你的回答,決定你怎麼死。”
徐行之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畔抖了幾抖後,吐出幾個冷冰冰的字眼:“……有又如何?”
卅羅微微歪頭看向徐行之。
幾瞬後,他怪笑了一聲。
隨著這一聲笑,徐行之的便紙片似的向斜後飛出,一頭撞上了置的臺櫃,又和一應零碎之一齊滾落到地上。
一側燃著的燭火枝燈此震盪,左右搖晃了幾下後,砸落在徐行之上,濺出滾燙的蠟油和燈花,將他的裳瞬間燒出幾焦黑的孔。
這一下徐行之被摔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右手被在下,痛得要炸開。
但他也差錯地得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清靜君習慣隨攜帶的清酒玉壺恰好被卅羅放在了這置小臺上。
玉質脆,落地後便碎裂了開來,酒瓊四濺,溫潤的玉片碎瓦似的散落一地,恰有一片最尖銳的破片,落在了徐行之側。
目睹了徐行之屈低,連爬也爬不起來的狼狽相,卅羅的心氣方才舒坦了一些,赤腳下地,邁過滿地狼藉,朝徐行之緩步走去。
“我已經想好了。”卅羅青的雙眸間含滿赤而不加掩飾的殺意,“……怎麼送你去死。”
徐行之絕對要為他方才那句話,付出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代價。
徐行之的耳朵在地上,聽著卅羅的足音一點點近。
咚。
咚。
咚。
徐行之的心臟轟轟作響,耳中似有海伴生,封在法枷中的左手了又。
再近些……再近些罷。
他眼角的餘瞄著一青石地磚的線,在卅羅筋骨勻稱的赤足過那條線的瞬間,徐行之在心中暴喝一聲:“師父!現在!”
卅羅的步履登時一僵,他清晰到陡生一力量,把他的元嬰瞬間纏住,往後拖去。
……是嶽無塵?!
可是,他剛才明明……
卅羅來不及再想下去,他咬牙拔出腰間“緣君”,朝記憶裏徐行之的方向刺去。
嗤的一聲,他聽到了刀劍劃開的悶響,也聽到了某樣重落地的聲音。
……那大概是徐行之的腦袋吧,還是用嶽無塵的佩劍割下來的。
然而,滿意的笑容還未在卅羅臉上徹底綻放開來,他便又聽得了一聲皮撕裂的脆響。
聲音近在咫尺,他遲滯了幾秒,方才覺得頸間刺痛,大片鮮也在遲滯猶豫片刻後,油彩似的噴濺出來,轉瞬間便開出了一地的繁花。
一道人影自他前緩緩退開。
卅羅將視線低垂下來,清晰地看到,躺臥在地面上的,被“緣君”斬掉的,是徐行之那只已經廢去的右手。
而被割開的,是清靜君的咽。
脈僨張間,徐行之已失去了痛覺,只覺得叼著的那片尖銳的酒壺玉片害得他齒齦發酸。
他看不見,自己的牙齒與玉片的合已經裂開了細碎的駁紋。
看著那張悉的面孔出不可置信的神,徐行之沒來由地一陣心慌,吐掉那尖端帶的瓷片,聲喚道:“……師父。”
好了,師父,我已殺了他,你我都安全了。
然而殿中靜謐,並無人應答他的呼喚。
“……師父?”
流涓涓從徐行之斷腕湧出,溪流似的落在地上,發出詭異的粘膩聲響。
然而,清靜君仍沒有應答他。
徐行之倒退了兩步,茫然四顧,濺他口中的、眼中的,都無法阻止他的臉一寸寸變得蒼白。
仰躺在地上的卅羅瞪視著被燈火映得雪亮的殿宇穹頂,角慢慢擰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
他竟然用能被割出一個口子的管發出聲音;儘管那聲音喑啞難聽,像是被滾燙的鐵砂過:“你便……如此恨我?”
卅羅記得清楚,自從清靜君親手折斷自己的食指,又封了自己的道後,他的便陷昏迷,與自己一道前往識海中纏鬥。可惜清靜君剛才重創了自己的,再兼之心有所系,難免中出錯,自己便奪了此戰之勝,並趁勢囚困了他的元嬰,將其用靈識化作的鏈子把他雙圈圈纏起,捆綁在了識海之間,這才大搖大擺地奪取其舍,下令讓廣府君將徐行之招來,好取其命,按照六雲鶴計畫,取走他的神世界書,帶回魔道。
然而,他沒有想到,嶽無塵能從識海中掙扎回來。
……代價是把自己元嬰的雙永遠留在了識海之中。
即使像壁虎一樣以雙肘爬出識海,嶽無塵仍是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這之中,為的是拖住他,一起去死。
連卅羅也不敢想像,這世上會有這般的瘋子。
……他與他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想到這一點,卅羅笑了出來。
上次死的時候,我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這次你同我一起死。你我魂魄相纏,你休想甩開我。
久久聽不到回應,徐行之已是面如死灰,聲大:“師父——”
——他總算想通那不對勁是源於何了。
師父的元神若當真了殼,他無所憑依,究竟要如何才能與他“配合”,拖住卅羅?
徐行之頭發哽,雙眼赤紅,他困似的在殿宇中盤桓,不想去思考那種可怕的可能,可那猜想卻不控地蜂擁而至,佔據了他頭腦中的每一空隙,迫得他難以呼吸。
頃,躺在地上的清靜君,再次緩緩睜開了眼。
一魂消逝,清靜君雙眼中戾氣已散,剩下的唯有徐行之見慣了的溫與清澈:“行,行之……”
即使被破開嚨,那聲音落徐行之耳中,亦是棉花一樣溫。
徐行之戰慄不已,將地上人抱起,攬於懷中。
他渾的都要流盡了,因此輕了許多,躺在徐行之懷中,重量只如同一個十三四歲的年。
“……為什麼?”徐行之只覺心魂被一刀刀生生剖開,“師父,你說過,你的元神……你會把……”
清靜君模糊地笑了一聲:“行之,抱歉,我騙你的。”
對此卅羅怎會沒有防備呢?
清靜君並不知卅羅使了什麼手段,他的元神早與卅羅的元神融,他本出不來的。
可他不能眼見著行之就這樣死在卅羅手中,也不能坐視世界書落心懷不軌的魔道之人手中。
徐行之痛得大口大口息:“師父,你等一等,我給你診療,我……”
他將額頭與清靜君相,嘗試驅已經稀薄得無法集中的靈力,可那靈力剛剛流清靜君的,便很快從他嚨的破損溢出。
清靜君看著徐行之無能為力的絕面目,低聲道:“行之,夠了。”
他擒住徐行之的左腕,將最後一點法力用盡了。
很快,那法枷自他手腕上落而下。
清靜君輕聲道:“行之,可還記得……收徒典儀之時,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記得,自然是記得的。
收徒典儀那日,清靜君面若清塵,眉眼含笑,將一枚銀鈴系於他的右腕之上,那歷歷的叮囑之聲猶在耳畔。
“行之,我願你做一個比我更好的人。”
清靜君緩緩道:“行之,你一直做得很好。……做得,比我更好。”
徐行之發狂似的搖著頭,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清靜君低低喃語:“人世一場,酒喝足了,也該去了。我這一世,無所憾,可我唯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
徐行之癡然跪在原地,聽到青竹殿門被破開的聲音。
……是了,維持法陣的人沒了力量,殿門的封印便也不復存在了。
他聽到很多聲音,腳步聲,廣府君的驚怒聲,自己重新跌摔在地上的悶響聲,廣府君的哭泣聲,還有清靜君那細若微塵的喃喃聲:“溪雲,我的死,與行之無關。是我他殺了我……你需得好好照拂於……照拂於他,行之……我捨不得……好孩子……”
那聲音越來越微弱,徐行之的頭腦越來越糊塗。
……他聽不懂啊。
師父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師父有何對不起他的?
手鈴之事,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師父,留下來,別走,行之還有太多事不明白啊。
求您再教教行之,可好?
在他漸漸失卻意識時,他聽到了廣府君在極痛之後,咬牙切齒的一聲咆哮:“把徐行之押出殿去!我要當眾殺了這個弒師背德的狂徒!”
作者有話要說: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