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夢將
典儀開始。
踏清涼谷門時,周弦淡淡妝,卻難掩煌煌豔,長眉連娟,口含朱丹;羅如火,握羽扇,踏蓮步緩緩行來。守在山門的一雙白鷺在邁門中時,適時引頸長歌,正應了上上吉兆。
令人驚訝的是,前去穀口相迎的溫雪塵竟然是站著同共門中的,二人執手相偎而行,甚是溫。
溫雪塵因著虛弱、久坐疾,走得磕磕絆絆,一路從穀口走到此地,他已是薄汗盈額,一手持手杖,一手抓住同心結,一步步卻都落得扎實無比,腰如鬆,得筆直。
周弦從剛才起就很是心疼溫雪塵,附耳輕聲道:“塵哥,你走慢些,我要跟不上了。”
“我牽著你,不會跟不上。”溫雪塵的聲音略有起伏,顯然是累得了,大概也正因為此,他話語中著難言的溫煦,聽來人心尖微,“今日是你我婚儀,我不能被人推上來。我要把你親手帶進清涼穀,一輩子不放你出來。”
溫雪塵平日裏坐著,不顯山水,但誰想打開來,竟是四門師兄中量最高的,路過曲馳邊時,赫然比他還高上一線。
臺上的徐行之見狀,不由得有些氣悶。
清靜君還悄聲笑話徐行之:“行之,看來你是四門首徒中最矮的。”
高八尺的徐行之哪里會在意這個,回道:“師父比我還矮上幾寸呢。”
清靜君抿樂了:“顯我年輕。”
這師徒倆私下咬耳朵的場面眾位君長早已是司空見慣,甚至懶得看上一看,九枝燈卻癡迷地盯準徐行之挑起的角,嚨乾地上下了一。
察覺到側的視線,徐行之回首去,不待九枝燈慌忙撤開視線,左眼便對他輕輕一眨。
這輕浮作由他這張俊無儔的臉做來實在是如魚得水,那笑眼眨起來也著實靈,羽睫起落間,九枝燈只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小輕輕咬了一口。
……臺下的孟重氣得差點把帶爛。
道門婚事,一切規章也與凡間區別不大,扶搖君主禮,新人拜過老祖、師父與天地,再對拜過後,便只待開宴。
清靜君拉徐行之在旁服侍,說是布菜倒酒,實則他自有一副碗筷酒杯,等同於和眾位尊長一同進餐。
九枝燈既來了,自不會了冷落。清靜君首先向他祝酒:“小燈,來,許久不見,滿飲此杯。”
徐行之忍不住出言提醒:“師父,小燈向來節制,從不飲酒……”
然而,九枝燈神不改,持起注滿白酒的酒爵,振袖掩口,一杯飲盡,以杯底相示:“……謝師父。”
即使清靜君也出了訝然之,他同樣飲盡杯中酒,回以空杯。
徐行之微微蹙眉。
底下眾弟子盡歡娛,但也有人切地觀察著臺上變。
一名風陵弟子越過陳列各菜品的條案,跟前面的風陵弟子談:“……快瞧瞧師兄和那魔道之子,眉來眼去好一會兒了。”
“什麼魔道之子。”前面的弟子應道,“現在他的地位輩分可是今非昔比,比我們足足高上了一截去。那些仙君才是能與他平起平坐之人。”
後面的弟子頓了一頓,話語間泛起酸意:“真是飛上枝頭變凰,原來不過就是個被魔道厭棄的廢子……”
“噓。你這般說,師兄聽見可是要生氣的。”
後面的弟子立時不敢再說下去,但口中仍念念有詞:“師兄對那九枝燈可真是深厚誼,明明都走了快一年了,師兄偶爾帶我們習劍時,還會不自覺喚那九枝燈的名字,他出來演示劍法。這可真是……”
說到此,兩人突然聽到側傳來一聲令人牙酸不已的“喀”聲。
二人悚然回,卻見不遠安坐的孟重手持銀盃,杯柄與杯肚以一個奇異的角度翻折著。
他們均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那杯子似乎又沒了異樣,好模好樣地被孟重在手裏。
……果真是看花眼了吧。
這二人是決然不肯再說半句了,畢竟這孟重日日跟隨在徐師兄側,萬一把他們的話添油加醋地傳了過去,按師兄那脾,非尋機練死他們不。
孟重木然著一張臉,把銀盃放回桌角。
若是仔細看,那被他親手斷的杯柄,竟是又被他生生靠指力合了回去。
他抬頭看向朝九枝燈敬酒的徐行之,那爽朗又溫的笑容看得孟重幾掀桌暴起。
……師兄,你惹惱我了。
眾人從白日飲至夜半,明月之輝大片侵佔掠奪走了紅熾熱的日,飲宴也隨之漸散。
醉倒的清靜君被徐行之扶回備好的客殿中休憩前,不甘休地扯著徐行之的袖子嘮叨:“行之,你什麼時候出嫁啊。我,我這裏早給你備好聘禮了……”
徐行之應付道:“好好好,師父您只要好好回去睡覺,明日一早我便把我媳婦領來給您看。”
“……真的?不騙我?”
眾位還未散去的君長笑倒一片,九枝燈也忍不住鬆弛開繃的角,因為薄帶醺意而閃閃發亮的雙眸愈加無所顧忌地盯準徐行之,就連六雲鶴在他後頻頻咳嗽也不能阻攔他的視線。
……許久未見師兄了,真的是太久了。
久到他再看見這個人時,心底的如的狂一樣野蠻地膨脹起來。
安頓好清靜君,替他拭淨手腳、備好解酒的湯藥給他灌下、又燒好熱水灌壺中方便他隨手取飲,徐行之才掩門離去。
詢問過清涼谷弟子,得知九枝燈並未離去,而是在穀中某別館下榻,徐行之心中大悅,腳步輕捷地往別館所在之走去。
來開門的是六雲鶴。
此人甚至在徐行之眼中落不及兩秒鐘,徐行之便越過他,徑直走館,對剛剛寬開外袍自帶、尚未來得及轉過來的九枝燈直跪了下去,朗聲道:“風陵弟子徐行之,參見魔道之主。”
九枝燈被徐行之拜得臉一變,但過他微挑的眉和含笑的角,九枝燈似有所悟,單手指門,平聲道:“你出去。”
這命令是對誰下的顯而易見,六雲鶴然變,但九枝燈只是隨便睨了他一眼,他便沒了脾氣,道了聲“是”,鐵青著一張冷面,轉闔門。
門扇關合聲一響,九枝燈即刻上前,把徐行之尚帶春寒的一把抱懷中。
男子的軀擁抱起來不似子,但九枝燈仍是拼盡全力地摟抱著徐行之,像是擁抱自己雙肩一樣扣他結實瘦的肩膀,恨不得把他融自己。
徐行之被抱得一頭霧水,骨頭疼得,連昨天墊高睡了一夜、狀況稍有好轉的腰也作痛起來。
然而他依舊包容地任由九枝燈抱自己,對待小孩兒似的著他綰束起來的長髮:“師兄在呢,在呢。”
九枝燈方覺自己失態,略有卻又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臂。
“師兄突然跪下,嚇了我一跳。”九枝燈溫聲道,“我還以為師兄要同我生分了。”
“得在你手下人面前給你把面撐起來啊。”徐行之自尋椅凳,往下一坐,長一蹺,“怎樣,他有沒有欺負你?”
做了尊主,九枝燈說話間自有一凜烈的上位者之氣,在徐行之面前也不加抑:“他不敢。”
徐行之也看得出來,九枝燈此時功法已是大有進益。
在九枝燈化魔之時,徐行之把他帶至境玉髓潭,替他疏導經脈,因此他功化魔後,原本的功力毫未損,而在回到魔道總壇、研習魔功心法之後,他數年未曾提升的修為竟又向上漲了三階,此時已近金丹大圓滿之期,隨時可以升為元嬰之。
那六雲鶴撐死也是個金丹七階,即使在魔道總壇基深厚,恐怕也得忌憚於九枝燈的實力,不敢輕易為難於他。
想想那日他為接九枝燈回山,以同命咒挾持石屏風、趾高氣揚的模樣,再親眼見到他剛才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徐行之便覺一陣痛快。
在替九枝燈由衷欣喜時,徐行之又不住想,若是重在此,定然要把六雲鶴制、欺淩於他的事林林總總數上三日三夜,哪怕無理也要攪上三分,並委屈地央求自己替他出頭。
想著他那張臉,徐行之角便泛起了淺笑。
九枝燈用心著這張令他魂牽夢縈的笑,只覺看著他便已經坐擁寰宇,滿心舒暢:“師兄,可想飲酒?”
提及此事,徐行之才想起剛才飲宴之事,問道:“小燈,以往你可是滴酒不沾,今日是怎麼了?”
九枝燈輕描淡寫地答:“自從回了魔道總壇開始,我才突然發現,會飲酒未嘗不是件好事。”
寥寥幾句話,便令徐行之微微變了,心臟也沉沉地墮下去。
……他終究是過得不好。
他盡力嘗試著寬於九枝燈:“酒可不是好東西,喝了尤嫌不夠,喝多了昏天黑地,連今夕何夕都不知不曉。”
說完這話,徐行之自己都想笑。
近一年來,他時時想著九枝燈被領走時那種無能為力之,唯有醉酒方能一解憾,現在他反倒語重心長地勸九枝燈莫要飲酒,也是稽。
九枝燈不以為意,道:“師兄不在側,我何必知道今夕何夕。”
這話聽著古怪,但徐行之未曾深想,只是心疼他心疼得。
……他已是回不來了。無論怎樣,都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沉默如海、挾劍驚風的素年了。
徐行之斟出一杯酒來,與他杯,滿飲而盡。
九枝燈卻遲遲不飲,只盯著他隨著酒吞咽而起伏的結,惟願時間便停留在此刻,再不前進。
待酒過三巡,九枝燈放下酒杯,道:“師兄,我此番不為別的,只想來看一看你。此後你若是見到魔道總壇方向有何異變,勿要擔心。”
徐行之一怔:“怎麼了?你要作甚?”
“我想嘗試渡過元嬰雷劫。”
徐行之臉一變,猛地擲下酒杯:“胡鬧!你進大圓滿之期才幾日?怎可說渡劫便渡劫?”
九枝燈的語調難得有幾分頑皮之意:“師兄當年不也是說渡便渡嗎?”
徐行之哪有心思同他說笑:“你何時雷,上我一起。師兄已是元嬰之,為你擋上一擋,還是綽綽有餘。”
九枝燈的心臟一瞬間靜得忘了該如何跳。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師兄,你會傷。”
徐行之擺一擺手:“你是我師弟,是我一手帶大,看你罪,倒還真不如在我上劈上幾道雷來得爽快。”
九枝燈癡著徐行之,心中悸愈甚,竟連也約束不住了:“那……師兄,你可知為何我這麼早便要渡雷劫?”
“你出任魔道之主有多難,我明白。”徐行之寬容道,“為著提升實力,拼上一拼也未嘗不可。師兄在,你盡可安心……”
“不是。”九枝燈似乎是了侮辱似的,難得打斷了徐行之的話。
——不是的。
——他是為了師兄。區區魔道之主的位置,怎配與師兄相提並論。
但九枝燈卻並未將心中所想如實說出:“師兄……是定要出任風陵山主的吧。”
“誰知道呢。”
自從上次繼任典儀被魔化的九枝燈打破,清靜君便再未提及要他繼任一事,徐行之也樂得清閒,畢竟他更加喜好行放浪,這風陵山主之位,他寧肯如晝來當。
可九枝燈卻自有一番打算。
六雲鶴想扶植自己做傀儡,自己便假意聽命於他,放任他與自己兩名兄長相鬥,待他收拾好河山,掉頭一,那個被他用來作為令箭、沉溺酒夢鄉的弱子竟也在暗地中招攬了一批不俗的勢力,與他呈相拒之勢,一時竟不能奈何此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