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記憶回溯(六)
向來素淨清冷、遠隔世外的清涼穀,在三月初一的晚上,卻得了一片喧囂熱鬧的不夜之天。
鋼蘭、金黃、素白的珠小星濫濫飛濺,繡球也似的在半空中旋轉,鱗爪飛揚,矞矞皇皇。
徐行之左手拎一簸籮大小的酒壇,在一斜坡上側倚安坐,飲上一口,右手抓住一枚引線已點燃了的煙花,高舉過頭頂:“溫白,你看好啊,我給你放個有意思的。”
一旁的溫雪塵還未說些什麼,曲馳便已急了:“行之,快放手!要傷到手了!”
周北南環槍而立,呸了一聲:“曲馳,別管他,等他把自己手炸掉,下一次天榜之首的位置就換咱們兩人相競了。”
聞言,徐行之把煙花位置微微調整,引信燒到過半才撒開手,煙花飛到一半便在低空中裂開來,玉雋飛星紛紛揚揚落至周北南一人腦袋上,澆了他一頭冷雪。
猝不及防被吹了一頭一臉的塵灰,周北南跳將起來:“……我!!”
許多弟子都拿著煙火,嬉笑混鬧著在四人不遠跑來跑去,元如晝赫然是弟子中的核心。手裏的那些煙花樣式花巧極多,不別派弟子紛紛央著多放些,嘁嘁喳喳,雲雀似的鬧作一團。
溫雪塵著耳朵:“我們清涼穀何曾這般過?”
徐行之放下酒壇:“明日再籌備一日,後日便是你大婚之日。這時候不,莫非等各位君長都駕臨其位的時候?那還熱鬧得起來嗎?”
溫雪塵捺下角約的笑意,板著臉道:“真是不統。”
徐行之笑嘻嘻地一屁坐在他椅扶手上:“大家玩得高興著呢,主隨客便,看不慣就忍著。”
言罷,他曖昧地看向溫雪塵過於修長細弱的雙:“……話說回來,雪塵,你行不行啊。小弦兒是我們幾個看著長大的,嫁過來可不能吃虧。”
溫雪塵挑冷笑一聲,權作回答。
“你倒是手腳健全。”周北南也學著徐行之的模樣在溫雪塵椅另一側坐下,“可你到底何時結親?哪怕尋一道……”
話都沒說完,他便再次被溫雪塵毫不留地推下椅。
周北南氣得跳腳:“憑什麼他能坐,我便不能?”
溫雪塵嫌棄道:“一灰,髒死了。”
“……”周北南咬牙切齒了片刻,才忿忿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計較。省得我妹妹嫁過來你欺負。”
徐行之在一旁坐山觀虎鬥,樂得不行。
溫雪塵扭頭看著他:“不過北南說得有理。你也該考慮考慮道之事,多個人約束你,省得你日裏盡沒個正形。”
徐行之嬉皮笑臉:“瞧瞧,瞧瞧,自己還沒房呢,就關心起別人婚事來了。”
溫雪塵淡然道:“你與那孟重不是好的嗎。”
“他……”徐行之難得僵了一瞬,用手指撓一撓側頸,怪不自在的,“一個小崽子,懂得什麼。”
溫雪塵審視地著他:“他不行?難道你還在想著九枝燈?”
“這和小燈有什麼關係?”
徐行之越發糊塗,索不多去想,攬住他的肩:“你啊,張羅我的事。喏……”他指一指曲馳,“看那位,比我大四歲呢。”
曲馳沒想到這事說來說去居然繞到了自己上來,不失笑:“自從師父飛升,丹峰諸事就歸我統領,我哪里有時間想這些事。”
溫雪塵瞧也沒瞧曲馳:“我管不著他。我就管你。”
徐行之半點不在意,嬉笑著躍下他的椅:“你只需想著如何善待小弦兒,明年這時候給我添個侄子侄就行,旁的我可用不著你心。”
他往前行出幾步,從一堆煙花中挑出一個奇形怪狀的,跳上他方才躺臥的斜坡,用火摺子引燃,攥在手裏,等待引線燃燒:“雪塵,看我給你放個更有意思的。”
幾瞬後,他放開手掌,早便躁不止的煙花飛低矮半空中,細碎似蜉蝣的星輝在四人頭頂打著旋兒散開。
徐行之攤開雙臂,笑於他。
溫雪塵頗為無奈:“你……”
然而,他話音剛起,數千道煙花便從徐行之後直衝霄漢,移山倒海,影雲,此起彼伏炸開的星華,漸漸構兩個遮天蔽日的大字。
“雪、弦”。
此二字印流天際,久久不去。
周弦已在清涼穀外一間置辦好的四合院裏落腳,只待後日出嫁,此千花綻放的盛景,那裏亦是看得見的。
萬千星火花落于徐行之肩膀之上,把他的面容映照得格外清朗疏狂。
眾位弟子均是傻了眼,只有那些弟子在看到天空時愣怔片刻,便歡呼雀躍地炸了開來,一個個比自己出嫁還高興。
徐行之縹碧發帶被風吹得滔滔翻飛,他大聲道:“雪塵,這是我送與你和小弦兒的新婚賀禮。喜歡嗎?”
溫雪塵仰頭天,默然不語。
“……嘖。”徐行之幾步踱下斜坡,合攏手中摺扇,敲一敲溫雪塵口,“說點什麼啊。”
“這煙花你從何弄來的?我聽著不甚吵鬧,也不震人。”溫雪塵道。
徐行之揚眉淺笑:“我一個個親手做的唄。你那心病,該是不了劈裏啪啦的鬧騰。怎麼樣,好不好?”
“就為了炸出這兩個字?”
徐行之一臉的平靜:“當然就為了炸出這兩個字啊。這還不夠嗎?”
溫雪塵垂下頭來,把玩著自己的袖口慨歎道:“誰若是做了你的道,那可真是幸運。”
“怎麼又是這套磕,煩不煩啊。”徐行之抱怨,“你是我娘嗎?”
溫雪塵角閃過一溫暖的淺笑,即使很快將角放下,他眼底裏也閃爍著難得的和之。
結束了一通混、把來參加婚禮的風陵弟子各自轟回客殿安寢,徐行之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晃著扇子往自己的臨時寢殿走去。
老遠便見殿搖曳的燈火,徐行之的角便不自覺高高朝上揚起,直到行至殿門前才把角放下。
推門而的瞬間,他便被人攔腰抱起,原地轉了數圈,直轉得他喚:“腰,腰!”
聽徐行之喚疼,孟重照他側臉親了一下,才不甘不願地把人放下:“師兄去和別人玩耍,倒是把重一個人撇在屋裏頭。”
徐行之前些日子為著做那些煙火鬧得腰傷復發,如今正是輕易不得的時候,可他但又嫌扶著腰難看,只好一瘸一拐走到書桌前,撿了個凳坐下:“你自己掂量掂量,究竟做了些什麼?”
孟重不服氣:“不過就是趁師兄睡著親了師兄……”
“……順便了我的子?”
“我想師兄了呀。”孟重鼓著委屈道,“師兄出去執行一次任務,便是半個月不見人影,重守著空殿,心裏難,一看見師兄,就不自……”
“下次你一個人出去執行任務你就不覺得難了。”徐行之把桌上筆墨淋漓的竹簡拿起,好擋住角漾起的輕笑,“我你抄的經文抄完了嗎?”
一眼看過去,徐行之便哭笑不得起來。
起始,孟重還在規規矩矩地抄寫經文,然而字跡越到後來越,如四腳蛇似的,曲曲彎彎地跑來繞去:
“師兄出去半個時辰。去往何方了呢,是和元師姐在一起嗎,還是又去尋卅四了?”
“師兄出去一個時辰了,何時才會回來呢。”
“兩個時辰。重想念師兄。想把師兄的分開來……”
看到此,徐行之面無表地把竹簡掩上:“這就是你抄的經?”
孟重理直氣壯的:“是呀。”
他若是能有點愧還自罷了,如此厚,徐行之反倒有點無可奈何了:“今夜你去弟子殿裏睡。”
孟重二話不說,噗通一聲就地跪在了地上,膝行兩步,一把抱住了徐行之的大,把下擱在他的膝頭上,撒道:“師兄,師兄,我知道錯啦,以後都不這麼做了。你別趕我,我給你暖床。”
徐行之轉過頭去,強行忍笑:“……暖什麼床?睡地上去。半夜若是敢上床一步就滾去弟子殿。聽見沒有?”
見徐行之鬆了口,孟重眉開眼笑,利索站起,撲在徐行之懷中,輕吻了一記他的額頭,指尖曖昧地拂過他眼下緻的一點淚痣:“我去幫師兄打水洗漱!”
蜻蜓點水地吻過一記後,他便心滿意足地離去,留徐行之一人著被他親得發燒的額心,兀自笑駡:“……小混蛋。”
溫雪塵的婚事自一年前就已提上日程,直到婚儀正式開始那天,所有環節早已疏通,諸事皆備,是而一切事務有條不紊,並不慌。
從早晨開始,四門君長便紛紛到訪。
廣府君留山理諸項雜務,未能行,只送來了賀儀,倒是向來不問世事的清靜君跑了來。
用清靜君的話說:“清涼谷藏酒向來可口,我自是要來嘗一嘗的。”
徐行之、周北南和曲馳均為溫雪塵儐相,負責接引賓客和贊禮,從清早便開始忙碌。
周北南剛與徐行之打上照面便皺了眉頭:“你在這時還要飲酒?”
“清早飲酒,腦子要清醒些。”徐行之不以為意,“又沒有吃醉,不會耽誤正事的。”
待他走開後,周北南與曲馳並肩而立,前者甚是憂心忡忡:“行之莫不是真的與那九枝燈有私吧?九枝燈走了也近一年了,他怎麼還是這樣靠著飲酒度日?”
“行之太過重,走不出來,也不是不可理解。”曲馳溫聲道,“不過的確該勸勸他。”
“那九枝燈過得也不賴啊。”周北南有點煩躁,“他那兩個哥哥一個叛,一個病死,他已在六雲鶴扶植下坐穩了魔尊之位,行之又何必……”
“一個傀儡而已,何談魔尊呢。”曲馳道,“真正執掌魔道權柄的,怕是他背後的六雲鶴。”
周北南還想抱怨些什麼,便見曲馳轉過來,溫和地著他:“北南,你知道很多關於魔道的事啊。”
周北南:“啊?”
“九枝燈二哥病逝的事還而未發,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北南臉一紅,強反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我關心行之,特意去打聽的。你呢?”
“我……”周北南一口氣差點沒過來,“……我閑的,行了吧?”
說罷,他甩著手氣衝衝地朝前走去,留下曲馳一個人對他的背影微笑。
然而,周北南還沒走出三四步,便聽清涼谷穀口有通報聲傳來:“魔尊九枝燈到——”
曲馳抬起頭來,周北南霍然止步,不遠上了待客高臺、正與清靜君閒話的徐行之也回過頭去,震愕不已。
在高臺上安坐的各位君長議論開來前,清靜君揚起手來,聲調溫地宣佈:“諸位稍安勿躁,是我發函請他來的。他畢竟是我徒弟,仙魔兩家又已止戈多年,邀他參與喜事,也是兩道修好之舉。”
清靜君雖說話腔調,然而由於其在諸位仙君中地位最為超然,各位君長也無甚微詞,只能笑著道無妨無妨。
徐行之既驚又喜,小聲地:“……師父?”
清靜君側向他,同樣小聲地:“……高興吧?”
見徐行之面含喜,清靜君神更見和:“高興就。”
“師父考慮得周到。”徐行之眉眼微彎,“我真是許久未曾見過小燈了。”
孰料,清靜君卻坦誠道:“……哪里是我考慮周到,起先我並未想到請他前來。是有人寄送了信函於我,請我手書一份邀請函,送至魔道總壇,我才執筆的。”
穀口的禮收取了九枝燈遞呈而來的禮單,洪亮的報禮聲響徹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