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畫的脣了,許久,道:“若你還有迴,來世我會還你。”
阿蘭若笑了一笑,疲憊道:“同母親的塵緣,就讓它了結在這一世罷,若還有迴,我也沒什麼好求,只求迴中,不要再同母親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傾畫的腳步漸行漸遠,細微分辨,能聽出那貌似穩重的腳步聲中有雜。待傾畫的影消失在牢口那扇森的大門外時,站得遠遠的小卒子慌里慌張跑過來,重點起一盞油燈。
這一段後一個場景,是阿蘭若疊起木案上染的文,緩緩置於油燈上,火苗糾纏著那些模糊的痕,燃盡只是瞬息之事。灰燼落在木案上,還帶著些微火星。
蘇陌葉曾問,若有一天因沉曄而憤恨,會是爲了什麼,彼時一句玩笑,說那一定是因得到過,譬如他上,後來不了,又去了別人。
卻不想一語讖,他甚至也許從未過,連那些自以爲珍貴的回憶都是假的。多麼高明。
垂目被火苗傷的手指,半晌,自語道:“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就讓你解氣了,沉曄?”許久,又道,“你可知這樣的報復,對我來說,有些過重了。”油燈將的側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莊筆直的儀態,卻那麼單薄。
世事波折,難如人意。難如阿蘭若之意,也未必合傾畫之意。
移往歧南神宮的前一日,阿蘭若被劫走了。
歧南後山天和暖,日頭照下來暖洋洋的,林子裡偶爾傳出來幾聲鳥,連不遠石林中的犬因都在安詳地袒著肚皮曬太,一派祥和平靜,像山外的風雲變幻是場可笑的浮雲。
九瞧見坐在石板上同阿蘭若講道理的白青年時,其實沒認出來他是誰。
青年一頭黑髮閒閒束於冠中,長得一張清寒淡然的臉,行止間卻頗不拘,手中掂著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將這玉米棒子直敲到阿蘭若腦門上:
“事已至此,那個破王宮裡頭還有什麼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將你救出來,你卻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難不,是爲了沉曄?”話到此略有沉,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對,到此時還放他不下,這不合你的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麼?”
青年棲的石板旁,兩棵老樹長得茂盛蒼鬱,樹間用結實的青藤搭了個可供躺臥的涼牀,阿蘭若靠坐在上頭遠目林外景,和聲道:“你從前常說的那句,浮世浮生,不過一場驗,我覺得甚有道理。生之長短,在乎驗,驗得多便是壽長,驗得便是壽短。我近日了悟,我這段人生,看起來短,其實也算長了。”停了停,續道,“若說王宮中還有何人值得惦念,不過王兄罷了,他子淡薄,其實意上君之位,此時與夜梟族這一戰絕非偶然,定然是母……傾畫夫人的計策,意借刀殺人,將王兄除掉。王兄他非敵良將,一旦上了戰場,定然不能活著回來。”
白青年皺眉道:“即便相里賀待你好,但這是他的命數,此種狀況下,你還能保他一命不?你此時既出了那團旋渦,何必再將自己攪進去。”
阿蘭若緩聲答道:“你既曉得我的子,便該料到我不能棄王兄於不顧。
我會去戰場上將王兄換下來,屆時還需你看顧看顧。你放心,我惜命得很,自會權衡,比之王兄,我並非死路,還有生機。”瞧著白青年沉肅的臉,笑道,“你這個臉倒不多見,所幸今生對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師父也不像王兄這樣倒黴,須我如此冒險相救。”
白青年凝目看片刻,道:“你一向頑固,我此時說什麼也留不住你,但戰場兇險,若是此行回不來呢?”
神平靜:“若此行回不來,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義戰死,比之傾畫夫人我自殺,這種死法倒是有意義許多。屆時便勞煩你將王兄改名換姓,送往安之地,讓他過尋常日子罷。”良久,續道,“我曾寫給沉曄二十封信,也勞煩你幫我要回來,信裡頭那些真心實意,再存在他那裡,想想有些可笑。”
白青年嘆息一聲:“你這些託付我都記著,只到時候用不著我做這些,你何時下山?”
仰躺在藤編的涼榻上,隨意將手搭在腦後,脣角攢出來一點笑意:“和風,日影,今日是個睡覺天,讓我再一個浮生半日閒罷。”
歧南後山這片桃源景漸漸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九押著一顆沉甸甸的心,竭力排開後一段回憶。論及話本子,姑姑白淺有窮的珍藏,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獵,那些痛徹人心像是從淚罐子裡撈出來的故事,讀過不知多則,卻比不上今次眼見這一樁。這段回憶甚至沒有半滴淚水,卻像一柄絕世名劍,極冷也極沉,奪人命時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阿蘭若傷得平平靜靜,痛得平平靜靜,連赴死,都赴得平平靜靜。
蘇陌葉講給九的史冊記載,說相里賀駕親征,拒敵十七日,力有不逮,終戰死疆場。掩蓋在薄薄史頁後的真相,九在這段回憶裡看到。
戰死的不是相里賀,而是阿蘭若。
同夜梟族一戰,因由是比翼鳥族縱容邊民越境狩獵,兩族開戰,這個戰場,自然開在邊境上。思行河穿越亙古悠悠流淌,流到南邊,拐過平韻山的隘口,一年復一年,匯慈悲海中。挨著平韻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稱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樂音林,遍植樂音樹。比翼鳥及夜梟兩族歷代以此林爲界。
八月初七,阿蘭若趕赴戰場。戰事初一拉開,不過六天,比翼鳥族已丟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萬大軍損了三萬,五萬兵士與夜梟族十二萬雄兵隔河相。
一道道請兵支援的軍令加急送王城,傾畫恍若未聞,按兵不。前有雄兵,後援手,軍中士氣低迷,未曾歇戰,已顯敗象。是夜,阿蘭若潛軍帳,迷暈相里賀將他運出軍中,自己則穿上他的盔甲,坐鎮主帳。
阿蘭若領著五萬疲兵,以半月陣依思行河之利,將夜梟族阻於河外。
思行河中流漂櫓,南岸上也是遍野橫,本是夏末時節,夜晚河畔涼風過,卻只聞腐與腥。半月陣阻敵七日,迫使夜梟族折兵五萬,卻因糧草不足且久援兵,耐不住夜梟族憑著人多之利番攻陣,終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一個缺口。
天上長庚星亮起,夜梟族大王子喜不自勝,正領軍渡河。月星輝之下,隔河瞭,卻遙見對軍主將手中驀然化出一張一人高的鐵弓,三支羽箭攜著凜冽風聲劃破夜空,羽的長箭直直墜河中央,化作三巨大鐵柱,立於洶涌水面一字排開。
招魂陣。
長庚星被忽起的墨雲纏得搖搖墜,一團金忽從矗立於鐵弓旁的頎長軀中兇猛掙開。破空的長鳴後,浮於半空的金竟凝一隻巨大的比翼鳥,俯瞰著河濱兩岸威嚴盤旋,翅膀扇起的烈風將金戈鐵騎掃得人仰馬翻。
鐵弓旁的影卻一未,烈風吹落頭盔,現出一頭漆黑的長髮,一張冷麗的臉。
哀哀嘶鳴中,金的比翼鳥棲伏於河中央的鐵柱之上,羽翼覆蓋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周竟燃起火焰。
烈焰熊熊燃燒,像是一場終的業火,阻斷整個思行河,做一道拒敵的天然屏障。焚風將對岸的樂音林吹得叮咚作響。樂音樹樹名的由來,原本便是因其樹枝樹葉隨風吹過而能奏出樂音。
爲阻敵于思行河外,阿蘭若使了招魂陣,燃盡了自己的靈魂。這便是魂飛魄散的原因。這纔是魂飛魄散的原因。
濃墨似的天幕,奔涌河流中滾滾業火,比翼鳥的哀鳴穿過樂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聲,彷彿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長河上,那些小小的白的樂音花卻不懼焚風,像一隻只遷徙的鳥,穿過火焰漂散於河中,又似一場飛揚的輕雪,有一朵尤其執著,跋山涉水緩緩漂落於阿蘭若鬢邊,擡手將它別鬢髮,手指在鬢角輕後一停。那是沉曄給別花後,慣做的一個作。愣了愣,良久,卻笑了一下。金的比翼鳥後一聲哀鳴,著鬢邊白花,緩緩閉上了眼睛。大鳥在河中靜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長髮的公主已靠著鐵弓,耗盡了生命,步了永恆的虛。
大火三日未熄,熄滅之時,公主與鐵弓皆化爲塵沙,消弭於滾滾長河。
這便是阿蘭若的一生。
九卻始終法明白,阿蘭若後那個笑是在想著什麼。
從這段記憶中出來,面前竟又立著那面大雪鑄的長鏡,九手推開鏡面,驀地眼前一黑,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覺得,這下,自己總算是要真的暈過去了罷,早這麼暈過去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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