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春節, 是為辭冬迎春,代表最凜冽嚴酷的一段日子已然過去,人們該以全新的面貌迎接新一年。
從很久之前開始, 冬日最冷的八十一天就被分為九段, 每九日為一段,取名“九九”, 又做了相應的九九消寒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 五九、六九河邊看柳, 七九河開、八.九燕來, 九九無凌, 耕牛遍地走。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一,五九六九匯之時。最冷的三九四九早已過去, 若這幾日去往河邊瞧瞧,興許就會看見急的柳樹發出剪刀似的芽呢。
此時的柳葉得像風,得像水, 在料峭的寒風中微微抖,似蟬翼、如花瓣, 都不大敢用手去的。因為它們是那樣弱, 一不小心, 就會蹭破油皮。
而待到九九過去, 耕牛下田, 萬生新, 又是春忙好時節啦。
冬日, 畢竟已經漸尾聲。
孟早就做了消寒圖,圖上繪制一支遒勁老梅,梅花數朵, 姿態各異,共計九九八十一枚花瓣,每日涂紅一片。
待到八十一片梅花全部變紅,春日就到了。
如今,他已經涂了大半。
因天氣寒冷干燥,只是一日之,料碟原本油潤細膩的膏便已凝固干涸。
孟滴了幾滴溫水上去,用兔毫筆輕輕攪,看著僵的紅重新活過來,在清澈的水珠舒展肢,刺出一條又一條蜿蜒的細線。
紅的細線,極像。
它好像活了。
筆尖輕點燃料,白的兔毫瞬間被紅浸潤,順著紋理向上攀爬,然后這點緋紅又轉移到畫紙上,化為一片宛若天的花瓣。
看著空白的花瓣一點點被紅占據,他仿佛已經看到春日繁花盛開的景象,頗有一種迎接春意的。
他手執筆,退后兩步左右端詳,滿意地點了點頭。
又是一天。
自從來到桃花鎮之后,他從未過得如此快活,以至于看到路邊的枯樹野草也添三分喜。
畫完今天份的消寒圖之后,孟這才去殺。
有日子沒吃啦,今日一早忽然就饞起來,他便去集市上買了一只,順便了連夜修改的話本稿子。
書肆的老板現場翻看一回,當時就輕輕咦了聲,說這回的覺好似跟以往略有不同。
“遣詞造句倒是更簡練啦,也更好懂,”他笑道,“沒準兒,趕在年前還能賣一批呢!”
話本麼,說白了,本就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寫的太文縐縐了給誰看呢?
他喊了個小伙計過來,將話本遞過去,“馬上讓人排出版來,先印一份給我瞧瞧。”
本朝對書籍印刷相關十分推崇,朝廷也鼓勵大家多讀書,老板自己就在后頭開著一家小小的印刷作坊,只要定下稿子,幾個時辰就能排好活字雕版,不多時便可印出一冊,非常快捷。
“不過怎麼突然就想著改了?”老板好奇道。
就好比穿吃飯各有喜好,到寫話本排列語句的方式,也有細微的區別。這些習慣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有心想改,只怕也輕易改不得。
孟靦腆一笑,也覺慶幸,“機緣巧合,也算得遇一字良師了吧。”
廖雁當初抱怨時未必有心,可偏偏就是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反倒他頓悟了。
他并不想大富大貴引人矚目,但若能每年多賺個幾兩補生活,自然是好的。
老板本就是順口一問,聽了這話也不細追究,只是點頭,又拱手道新年好。
孟還禮,去菜市場提了一只回家。
是一只格很大的公,聲響亮,雙目炯炯有神,羽五彩斑斕,在下熠熠生輝。這樣的公健康,沒有任何疾病,的味道自然也是最的。
他還想用涮鍋子吃呢,所以沒讓攤主幫忙殺,準備家去自己手。
殺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活兒。
要先用手攥住兩只翅膀:公格外有勁兒,也有幾分兇狠,若不按住了,拍拍翅膀還能扭頭啄你一口!
公的可不是吃素的,可能破皮流呢。
再把脖子向后掰,然后用刀在它高高拱起的脖子上劃一下,對準了放。
理好的可以切厚片,回頭用骨湯涮鍋子吃,糯糯,口是不錯的。
等流得差不多就可以撒手,眼睜睜看公在地上垂死掙扎幾下,就漸漸的不了。
別看只是一刀,里頭也有學問,力氣小了本死不了,力氣大了,脖子直接就斷啦……
當初他也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頭一回殺時被啄了好幾口,還嚇哭了呢。
可如今,竟也什麼都會了。
死了,熱水也已燒開,孟用厚布墊著壺把手,小心翼翼地給公褪。
“兄啊兄,”他充滿贊的看著公絢爛的羽,忽然心難耐,著手道,“你以殉道,不介意我再拔幾漂亮的羽做毽子吧?”
兄自然是不介意的,于是孟開開心心地拔了一把彩最絢爛的尾羽,清洗干凈后倒掛在晾繩上。
這麼風吹日曬,幾天之后羽上的味道就會逐漸散去,然后就能做毽子啦。
又能吃,又能做毽子,公真是好鳥。
他仰頭看著隔壁房頂,大聲道:“星星,我們中午吃板栗燉啊!”
隔壁的房子年久失修,雖然大部分地方保存得都很好,但白星這幾日發現有幾塊瓦片被連日的狂風和大雪弄得松了,約有線下來,所以一大早就爬上去修補。
白星應了聲,幾乎是立刻就開始幻想栗子燉是什麼味道。
吃過栗子,吃過燉,但獨獨沒吃過栗子燉。
不過細想來,孟做過的食中,竟有九是沒吃過的。
這書生就好像一座寶庫,自己無意中發現后,便被源源不絕噴涌而出的財寶淹沒了。
那種不斷綿延的幸福使沉淪。
廖雁就蹲在邊,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草:屋子空了幾年,房頂上長了不草,有幾條系都扎到里頭的房梁上去了。
他甚至還從房頂發現了兩團干癟的木耳!
廖雁已經習慣了孟說話的時候不帶自己,他看看孟,再看看白星,忽然斜著眼道:“你在這兒待的夠久了吧?”
白星挑選瓦片的作頓了頓,沒做聲,繼續干活。
廖雁嗤笑一聲,湊過去,“難不還真想在這兒養老啊?”
白星終于有了靜。
微微抬臉,用一黑一藍兩只明亮的眼睛過來,“不行?”
喜歡這里。
“當然不行!”廖雁都給氣笑了,“你才多大啊,就想著養老。”
白星重新低下頭去,抿了抿道:“這種事本就與年齡無關。”
“真沒關系嗎?”廖雁索躺下了。他屈起一條側躺著,一只手懶散散撐著腦袋,聲音不高卻很尖銳,“你養得了嗎?”
清早的不算刺眼,但很溫暖,曬起來正舒服。
養得了嗎?
白星在腦海中問了自己一遍,略有些不確定。
是啊,我養得了嗎?
一江湖,不由己,我養得了嗎?
見沒有否認,廖雁又笑了一聲,“前兒剛重逢那會兒我說的話都白說了嗎?今兒我能找到你,趕明兒,其他人也能。
我看得出來,你喜歡這兒,都他娘的快魔怔了,可有用嗎?
白星,你是個江湖刀客,你施過恩,殺過人,總有些人想報仇,也總有些恩怨要了結,你這麼不聲不響消失,問過別人愿意嗎?
桃花鎮屁大點兒的地方,甭說別的,就咱倆撒開了手打一架,你覺得還能剩下點兒什麼?”
之前白星先在關外抓了張斌,又殺雙刀鄭老三:后者的尸都懶得埋,廖雁一看傷口就知道是白鷂子干的……
他順著蹤跡一路找到關,曾一度失去了蹤跡,可后來,竟然意外在一個馬販子的口中聽到風聲:
有人曾在廟會上看到一個年輕姑娘,帶著一只眼罩,背著兩布條,牽一匹灰馬,倒有些像最近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白鷂子。
廖雁就找了過來。
世上沒有不風的墻,既然他能找到白星,那麼其他人呢?
“你不會看上那個書呆子了吧?”廖雁忽然問。
白星竟真的點了頭。
廖雁直接氣的從屋頂上跳了起來。
憑什麼呀?
“他有什麼好啊?我們才是一路人!”
白星認真想了想,最后卻還是搖頭。
廖雁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見又帶著幾分茫然道:“其實我也說不清他究竟有哪里好,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心,也很開心……他會送禮給我,他會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
廖雁咬牙切齒,“你可真是出息了,就這麼點東西,就把你收買了?”
白星點點頭,手指輕輕著糙的瓦片。
是啊,就是這麼點好,就讓沉迷不可自拔。
就是那麼點好,讓在寒冷的冬日覺到溫暖,讓覺得活著不再是一件很艱難的事,讓開始主期盼每一天……
那我呢?!
廖雁很想這麼問,但不知怎的,沒有問出口。
可能其實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答案,只是固執的不肯承認。
喜歡一個人是掩飾不住的,看對方的眼睛會發。
廖雁一把碎了瓦片,眼神鷙,“我殺了他!”
“那我就殺了你。”白星平靜道。
廖雁口一陣陣發疼,不知是氣的還是怎的,忽然就笑了。
他一邊笑一邊哆嗦,“白星啊白星,我們認識這麼多年,竟然比不過認識幾天的?”
“若我們真的是朋友,你就不該他。”白星道。
那個書生的命,保了。
“可我不想只做朋友!”廖雁從牙里出來幾個字。
白星有些驚訝的看著他。良久,搖搖頭,“可我們只能是朋友。”
如果連朋友都沒得做,那就只能做敵人。
“你當真要跟我翻臉?”廖雁的表徹底冷下來。
“是你,不是我。”白星忽然有點難過。
不想事變這個樣子。
以為自己會擁有一位朋友,沒想到到頭來只是奢。
廖雁到了一種背叛,好像一直以來只屬于自己的珍寶忽然被別人搶走。
他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喜歡你了。”廖雁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江湖險惡,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徑直跳下房頂,沉默著去馬廄牽了馬。
“雁雁?”孟詫異地看著他,“你要去哪兒?”
廖雁的腳步頓了頓,“再這麼喊,老子殺了你。”
他扭過頭來,緩緩道。
孟被嚇了一跳,好像渾的都被凍住了。
廖雁……仿佛突然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朝自己丟刀的瘋子。
有那麼一瞬間,孟真的覺得對方是了殺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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