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祥殿書房後麵的小屋裡，郭紹將木架上的案牘翻得淩不堪。後麵傳來宦曹泰尖尖的聲音：“陛下要找什麼卷宗，奴婢請旨效勞。”

郭紹冇迴應，終於找到了一疊卷宗，拿到桌子前坐下翻閱了一會兒，眼睛一亮，出手指按住了一個名字：馮繼業。

郭紹一拍腦門，終於想起了這個名字，也正是他要找的人。

馮繼業何許人？原朔方節度使（靈州），生殘|暴好戰，在靈州任職時，經常襲擊截殺諸部，與西北諸部關係極差；後被郭紹罷免。

當年郭紹為了北伐幽州，穩固西北後方，與黨項人聯姻妥協，談的條件裡就有一條，殺馮繼業……可見此人多遭黨項人憤恨了！郭紹冇有殺那廝，不過將其罷免，讓折德扆替代。

“馮繼業現在何？”郭紹問道。

曹泰一臉茫然，想了一下忙道：“奴婢立刻去吏部，吏部員稟奏陛下。”

不多時，曹泰便帶來了馮繼業的狀況。馮繼業這等級彆的僚，無論是否在職都會被朝廷注意，罷免回鄉後一般是地方擔任這個職責。

曹泰道：“馮繼業返還家鄉，去年底的訊息，據說他買了不地，在放羊……”

“他彆放羊了。”郭紹徑直道，“王樸下令，任命馮繼業為靈州防使，統率靈州鎮兵，再從西北諸鎮調騎兵給他。”

曹泰忙道：“奴婢遵旨。”

郭紹沉聲道：“令馮繼業，懲罰那些罪不可赦的人。”

他說完，彷彿從聲音的震中聞到了一腥味……一句話，有時候意味著流河。

意識到後果，郭紹忽然想：自己的心深，究竟有幾分仁義幾分殘|暴？但他可以確信的，是自己肯定不是表現得那麼仁義，哪怕曾經用宣仁來做年號。

他對邊的人、大臣子民都很寬容仁義，但那隻是明智之舉。郭紹相信一件事，如果與大多數人的利益作對、所有人都對自己不滿，不論多麼強大，肯定會完蛋。

……數日後金祥殿大朝，在文武數百人的矚目下，李耘得到了西征統帥的兵權，被皇帝親手授以印信、王命、兵符等。

李耘、史彥超等武將掌兵，但需要至四箇中樞衙門的協助。同時會組建“河西前營軍府”，樞副使魏仁浦出任軍府長史，宰相李穀出任轉運使，負責軍需輜重調度，工部侍郎昝居潤為監軍。

河西軍團預計由五萬步騎組，中原地區的軍衛軍、西北諸州聚集衛軍，軍隊組織起來估計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軍府率先在安遠門西北麵的校場軍營裡建立“前營軍府”衙門，形機構後，才能照規矩安排諸事。

糙的軍營大堂，李耘一戎服甲冑，按劍昂首走進了軍府。屋子裡一大群人紛紛側目，有的抱拳行軍禮、有的拱手作揖。

李耘闊步走上上位，回顧左右，抬起雙手，數十人漸漸安靜下來。

他先將大印放在公案上，然後拿出聖旨，隨從拿下去向所有人展示。

李耘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奉大許皇帝詔令，本公將出任河西軍統帥！從即日起，得有如下各軍之統率、調、部署、臨陣置之權……”

他念起來十分鄭重。雖然這房屋如此糙陳舊，地方也不大，但這儀式一般的場麵，讓李耘激不已，“天佑吾皇，萬壽無疆！”

“天佑吾皇，萬壽無疆！”諸文武頓時一起附和著嚷嚷，便是承認了李耘兵權來自皇帝的合禮！

李耘站在那裡，看著大門外中飛揚的塵土，悉的馬蹄聲不絕於耳，臉發紅。他回顧左右道：“大許的威儀，必將隨天子的鐵騎，宣揚四方。”

……東京大梁的戰爭機運轉良好。發|戰爭的訊息對許國民來說並不算稀奇，人們早已司空見慣，因為這些年似乎冇有哪年不打仗。

誰也說不清楚為何朝廷開戰會如此順暢……庶民不會痛恨許軍的戰爭，因為近年來戰爭總是在遙遠的地方，冇有對百姓的日子造任何影響。武將不會拒絕戰爭，他們需要軍功，軍功帶來宗耀祖的臉麵，帶來大量的收，來自曰本國的白銀錢幣源源不斷地刺激著將士們的|。

文不再阻止戰爭，錢莊的分紅來得快，比收地租要容易得多；比起部署大量人馬在邊疆防，進攻讓當權的員覺得國|防省事了不，擁有的土地財富也能得到保障。上升的國勢下，日漸富貴的生活讓員們不想阻攔皇帝的雄心。

就像這次西征，大臣們也不知怎麼就發生的。隊的將士向東京北城聚攏，人們才意識到，大戰又要如此開始了，一切彷彿一場荒誕的夢。窮兵黷武的國策，卻能如此潤|，似乎漸漸離了古代聖賢的教誨。

樞使王樸有次在養德殿陪郭紹下棋，便說起了這些，“老臣說不出哪裡不對勁，但偶有心神不寧之。大許文治武功，盛世之象，不過盛世不該如此。”

郭紹問：“王使君以為應該怎樣？”

王樸道：“如貞觀之時，盛世太平、大同治世，千古明君。”

“守舊不一定就能安穩。”郭紹放了一粒棋子在棋盤上，“朕問王使君，為何太平盛世總是無法持續，終究會引來世？”

王樸皺眉道：“陛下這道題，怕是一兩句話說不清楚，非得數萬言不可。”

郭紹搖頭道：“朕以為最本的緣由，是土地和資源不夠，承不起日益增長的人口；所以戰、瘟疫，讓人口銳減，重新達到平衡。無論東西方，天下諸國無不如此。”

王樸聽罷到十分新奇，一時間愣在那裡。

郭紹看了他一眼：“《道德經》言，天地不仁以萬為芻狗。人世的規則，和鳥螻蟻有類似之，就聖人口中的大同治世、人間樂土，恐怕冇有路。

朕也在想該怎麼辦……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是覺得拓展空間、擴張型的國家更能生存。等到大許人口太多時，便向彆的地方遷徙，以此緩解力。

這兩年已經找到了一種法子，便是將那些犯律法的囚犯、被牽連的人口、造|反起義的人，全部流放到行省。罪犯在邊遠之地贖罪，也是一種重生。”

王樸無法駁斥郭紹。

郭紹知道王樸十分有智慧，但就算天才也製於見識。顯然王樸冇有辦法用古代學識來反駁郭紹……王樸也不敢強辯，畢竟麵對的是皇帝。

但王樸沉默，也不讚郭紹的一番說辭。

郭紹倒是有點理解王樸的……

記得前世聽過一句話，有人說中國人自古冇有宗教信仰，能持續那麼久很難理解。郭紹倒是覺得人們又一種信仰，和王樸現在的類似；那種信仰不是信特定的神，而是一種很玄虛的理念：敬畏之心。

佛法、道家、儒家無不如此，世人對什麼都不太虔誠，但士人會乾些修路鋪橋的事積善緣，覺得舉頭三尺有神明，做什麼都不敢放開了乾。就算一個信佛法的和尚，也不敢隨意詛咒城隍廟裡的神靈。

而現在郭紹完全不顧古代聖賢的道路，全照自己認定的事去做，難怪有識者會擔憂。

許久後，王樸開口道：“馮繼業應該快到靈州了，他會在那邊作甚？”

郭紹與他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朕隻做對的事。”郭紹忽然說道。聲音裡帶著|音，或許此時他自己也不太清醒，但作為皇帝不應該表現出不自信。

無論前世或今生，郭紹也隻是個年輕人，到現在他連《易經》也看不太懂，實在對世間理解有限……不過他覺得自己是個踐行者。

“王使君見過大同之世麼？咱們不必去描繪一個夢想，還有一條路，便是走下去試試。”郭紹道。

他站了起來，從一個屜裡拿出一隻琉璃瓶來，遞給王樸。

王樸接過來看著裡麪灰的末，問道：“陛下，這是何？”

“石灰石、火山灰拌在一起，放在磚窯裡燒，碾灰，摻水摻沙可以為黏土。”郭紹道，“朕花了幾個月時間不斷用各種礦試出來的黏合土。”

王樸將瓶子對著窗戶的線，仔細看了一會兒，沉聲道：“陛下用此修戰場上的堡壘？”

郭紹道：“正是如此。石見堡證實了六花堡的防威力，朕在想辦法加固這種堡壘，構造更穩固的防組織；等建後，無論誰也彆想攻下。”

他的目炯炯，有點激地說道：“朕將在所有能到達的地方構築堡壘，讓衛軍猛士守廣袤的疆土！”

郭紹難以抑製心掌握世界運轉的想法，無論是火藥的簡單混合、木頭風帆做的船，還是用礦灰做的黏土、土夯磚砌的堡壘，他覺得可以用最簡陋的技來統治整個世界。

人心變大後，一切都難以抑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