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讓你來送行,”邵碧的嗓子是藥啞的,沒有壞到開不了口,聲音卻徹底毀了,“是天恩。”
剃刀發出輕輕地削割聲,風泉面無表地答道:“父親說得是。”
“此去一別無年月,”邵碧看著鏡子里的風泉,“你我父子就不再相見了。”
“父親用兵沉穩,不會敗的,”風泉仔細割著發,“況且春泉營的火銃盡歸父親所有,足夠讓沈澤川吃一壺了。”
“他承襲太傅,”邵碧說,“是個梟雄。”
“太傅雖然能運籌帷幄,制勝無形,”白發簌簌地掉落在地上,風泉用拇指抹著刀鋒,邵碧的側頸就在咫尺,“卻患了聰明人都有的病,就是自負。”
邵碧瞎掉的那只眼睛費力地了。
風泉收起剃刀,迅速把頭發挽起來,替邵碧固定好。
邵碧靜靜坐著,斜穿窗子,在他和風泉間畫出條界線。纖塵漂浮,邵碧說:“下一世,我做你的兒子。”
風泉沉默半晌,答道:“放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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闃都起草檄文用了半個月,各地衙門把檄文張出來,見那上面除了沈衛兵敗,還有沈澤川擁兵自立、聚黨謀逆等罪狀。
“朝廷施恩于沈氏,沈氏余孽卻占山為王,意圖謀反!”衙門小吏砸著鑼,對那些不識字的百姓高喊,“他如今糾集流寇近丹城,是臣,是逆賊!即日起都軍巡城,施行宵。酉時以后,各家各戶不得外出!”
都軍軍備良,不分白晝奔跑在大小街市。流言最盛的茶館酒樓全部閉店,只要聚集群者,一律按誹謗罪捉拿下獄。頃刻間人心惶惶,最繁華的東龍大街也不再有竹笙樂聲。
“帝登基,既無玉牒,也無朱批,”高仲雄踩著石頭,高舉著文章,太暴曬,他臉上都是汗水,“單憑薛修卓一人之言,難以憑信!若真是秦王嫡脈,試問朱砂印何在?秦王子嗣凋零,如有嫡,怎麼會容流落民間?”
“自太祖登基以來,大周歷經君王二十一位,幾百年里沒有這樣不清不白的皇帝!今日諸位跪的究竟是李氏君王,還是薛氏權臣!”高仲雄拭著汗水,語調沉郁,“永宜政,咸德兵敗,李氏世家所擒,早已無恩可施、自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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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差大院腳步急促,明理堂的燭通宵不滅。
“急遞鋪回報,東烈王是要出兵的,”軍馬調不是小事,陳珍已經在這兒待了四日了,吃睡都在大院里,“可是沒有軍報,到底幾時出、幾時到,我們也不知道啊。”
“糧食是湊的,等不了,拖不。發火牌,再給發,戚竹音不,就給戚時雨發!”孔湫坐在位置上,急得上火,“燈州如能速戰速決,北原校場必定撤兵回援,邵碧就能出戰追擊。但是朝廷十幾只筆,還是讓那高仲雄占據上風,翰林太學是無人嗎?!”
元輔怒,堂靜了片刻,垂手站在檐下的員們全部噤聲。
李劍霆的世本就存疑,當初說是秦王嫡,秦王嫡也該有玉牒,再不濟也該有秦王筆或者朱砂印。薛修卓證實儲君份時出示的是天琛帝李建恒的手跡,明黃緞面折子是蓋了玉璽,可是當時李建恒已死,閣老臣皆不知。
現在中博咬死了李劍霆絕非李氏脈,各地雖然嚴私論國事,各種傳聞卻久聚不散,更有甚者,還有揣度帝和薛修卓的。
“此戰難打,”岑愈說,“還是再去催一催東烈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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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碧顛簸著上了城墻,從這里看不到茨州,只能看到敦州守備軍連綿的營帳。澹臺虎謹守沈澤川的命令,隨著雙方愈漸激烈的對罵向丹城靠近。
“澹臺虎原本是蕭馳野的將,后來被蕭馳野調到中博,開始鎮守敦州。沈澤川的端州能守下來,有澹臺虎的功勞。”跟隨在邵碧側的員正是那日去啟東遞火牌的員,他是邵碧舊部的兒子,名許愈,在邵氏抄家后也免掉了軍階,待在驛站里混了個閑差,對各地將領如數家珍。
邵碧挪瘸,靠近墻垛,說:“此人跟澹臺龍什麼關系?”
“是澹臺龍的弟弟。”
“澹臺龍沉穩,他若是承襲了兄長的子,”邵碧看著天地蒼茫,暮彌漫,“只怕不會輕易出手。”
“沈澤川六州打的都是仁義牌,”許愈說,“此刻又以‘李氏不仁’、‘府君得道’為旗幟,自然不敢讓澹臺虎攻城,以免授人口實。但下看敦州守備軍的意思,是要圍堵城門,消耗丹城糧倉,迫總督開門。”
“國庫空虛,軍糧拮據,圍城降確實是良策。”邵碧沿著墻垛走,“澹臺虎治軍如何?”
許愈看向城外,想了會兒,答道:“松而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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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虎在營地用飯,自從他到了北原校場,余小再就跟他同吃同住。這會兒天已暗,澹臺虎問:“夜巡有異常嗎?”
柳空站在帳子門口,答道:“萬事無恙。將軍,那邵碧聽到將軍威名,嚇得連城門都不敢出。”
“聽說邵碧是個跛子,”澹臺虎幾口凈飯,“不知道敢不敢與我們打馬戰。”
“他們想守城,”余小再在場,柳空謹言慎行,只說,“府君若是有命令,我即刻呈報給將軍,將軍歇息吧。”
營地蚊蟲多,帳子就放了下來。余小再用熱水泡腳,低聲問澹臺虎:“我瞧此人機敏伶俐,怎麼上回巡察的時候沒見過?”
“那會兒我還沒提拔他,”澹臺虎說,“是個苦命人,家里都是燈州本分的農戶。咸德四年讓邊沙騎兵屠了,跟樊州土匪混了段日子,后來投到我的軍中,也算是洗心革面。”
余小再上了心,邊腳邊想事。
晚上他們分榻而睡,澹臺虎呼嚕震天,誰知到了丑時,就鬧起了肚子。澹臺虎原本以為是飯菜不干凈,疼得面發白,忍到后半夜,方覺得不對勁。
帳外的柳空急切道:“將軍!兄弟們都拉肚子了!”
澹臺虎捂著腹,趿鞋掀開簾子,聽營地里到都在,茅房跟前堵滿了人。他神略沉,說:“先傳軍醫,再派人立刻把消息呈報到茨州!”
余小再睡得半死,聽著靜也爬起來,邊披邊往外走,驚愕道:“這是怎麼了?!”
“有人下毒——”
柳空話音未落,旁邊就傳來陣嘔吐聲,士兵們全部開始吐了,這麼相似的癥狀,不是下毒是什麼?澹臺虎心下一驚,便知道軍中藏了細作。
“速傳軍醫!”澹臺虎急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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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愈都睡下了,聽到探哨的呈報,來不及洗漱,就去喚邵碧。他引著邵碧上城門,說:“總督,守備軍了!”
邵碧看遠的燈火通亮,聽到了人聲。
許愈大喜:“探哨回報,守備軍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全軍上下都害了肚子,上吐下瀉,那澹臺虎此刻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邵碧謹慎,道:“況屬實?若是兵之計,只怕還有埋伏。”
“澹臺虎也鬧了肚子,營地里倒了一片,不像是假的。況且中博無援,他絕不會用兩萬守備軍做戲。”許愈扶著刀,難得心迭起,“總督,此戰一勝,待凱旋,我等冤屈即可雪洗!”
邵碧呼吸微沉,他扶著墻垛,還在猶豫。底下的小兵疾步上階,沖邵碧抱拳:“總督,急遞鋪火牌——東烈王出兵了!”
邵碧單瞇著眼,在火里仰天大笑,猛地回,道:“天助我,牽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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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虎也在上吐下瀉,肚子都在打。軍醫不夠,架起的棚子里躺滿了士兵,就連柳空也跟著吐了幾回。
“消息走了沒有?”澹臺虎臉煞白地問道。
余小再拍,說:“啷個曉得噻!”
此刻休說列隊了,就是想要組出個能站著的小隊都難。澹臺虎滅掉了營地里一半的火把,偽裝平時的模樣。可他眼皮突跳,總覺得今夜有事。
柳空對澹臺虎說:“運輸軍糧的都是自己人,路上不會出岔子。咱們吃了一個月的米面都沒事,偏偏在今夜出了問題……”
澹臺虎咬牙說:“軍中必然有闃都的細作。”
余小再雖然極力扯開話題,可是現如今,整個營地里只有他沒事。他背上滲出冷汗,已經想到對方要干什麼。他心思飛轉,神不變,只說:“眼下不要自陣腳,萬一——”
他這個萬一還沒有講完,就聽營地西面有馬蹄聲奔踏而至。樓上的士兵敲鼓鳴警,“敵襲”兩個字瞬間卷襲全營。
柳空“啊”一聲,慌張道:“將軍!”
澹臺虎驟然站起,口起伏,接著拽起況稍好的士兵,喊道:“列隊!”
都軍以輕騎為前鋒,既可以突襲,還可以刺探虛實,如果敦州守備軍是在設局敵,他們馬上就可以撤退。
都軍的輕騎沖到了西面,樓上的鼓都要砸爛了。澹臺虎抬臂,暴喝道:“弓箭手!”
敦州守備軍要時常跟邊沙騎兵打道,澹臺虎為了對付邊沙騎兵,把軍中使用的弓由大弓改了離北鐵騎使用的強弓,幾次出戰效果非凡,但是在此刻,還能拉開弓的士兵卻寥寥無幾。
弓箭沒能消耗掉輕騎,對方已經知道了敦州守備軍的疲弱。后方的步兵持盾速沖,鎧甲在月里閃爍出澤,這是八大營最良的裝備。
營地的木柵們被撞散架,守備軍就是跑都來不及了。澹臺虎拔刀迎戰,還沒有等到都軍的步兵,輕騎就沖到了眼前。他聞見火藥味,心頭一涼,就地翻滾。
銅火銃頓時開,火星四濺。
澹臺虎抱頭躲過了,雙臂卻火辣辣地疼。他翻過手臂,倒口氣。
“今夜肯投降的人,皇恩浩,朝廷必不追究諸位的彌天大罪。”邵碧打馬營,“三十萬啟東守備軍已過天妃闕,沈氏造反未果已陷絕地,老朽奉勸諸位,趁早歸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