闃都滿園翠綠, 明理堂的空地兩側都擺著盆栽。太監們端著盛滿冰塊的盆, 擱在堂四角祛暑。在檐下聽候傳喚的朝臣們熱得流汗,卻又不能失儀, 只能強忍著讓汗打袍子。
明理堂的竹簾掀起來, 風泉搭著拂塵走出來, 對朝臣們躬行禮,輕聲說:“酷暑難耐, 各位大人辦差辛苦, 殿下特地囑咐奴婢準備了綠豆湯。”
小太監們麻溜地端湯,提早把巾帕紙花都備好了, 風泉再行禮, 退進了明理堂。
“殿下恤卑下, ”地方來的員飲著湯,說,“我等真是激涕零。”
湯勺輕磕著瓷碗,都對邊上的江青山說:“萬霄在驛站可還住得慣?”
江青山飲盡湯, 微微頷首。他跟傳聞中的雷厲風行有些不符, 舉止溫吞, 似是對事都很敷衍,沒那麼上心。過了半個時辰,太監唱名,江青山掀袍,跪在堂行禮。
“臣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參見殿下。”
李劍霆道:“萬霄請起,這天熱, 讓你在外邊站久了。我與元輔正談到厥西政務,看你折子上說庸城無雨已有月余,地方糧倉供應不足,想跟槐州借糧?”
“去年朝廷征調的糧食由厥西承擔,十三城的糧倉已經見底,”江青山沒抬頭,“不承想會遇著旱災。”
孔湫在側對李劍霆說:“庸城也是西南糧倉,若是旱嚴重,只怕憑萬霄借糧也難以支撐,還是得靠朝廷下調賑濟糧。”
李劍霆額間的花鈿紅艷,沉片刻,說:“咸德年你為了賑災得罪地方商賈,讓他們堵在衙門里為難,今年又為了借糧跟槐州百般涉,很是不易。庸城遇災,這不是小事,但也不要著急,我與元輔盡快給你個章程,糧食肯定要調的。”
江青山都聽慣了推托之詞,先前的天琛帝和咸德帝都沒有這麼干脆的態度,當下聽到李劍霆如此說道,不正起來,磕頭拜過,道:“臣知道朝廷今年要兼顧啟東戰事,軍糧為重,厥西愿意用蠶抵債,跟槐州換取糧食。”
孔湫說到這個就有些氣:“糧公調,殿下批紅后即可施行,槐州州府陶茗為什麼要抗旨不遵?槐州去年收,按照陶茗年初上呈的折子,這份賑濟糧他能給。”
“幾日前詔令已發,”李劍霆說,“風泉,到外邊問問,槐州州府陶茗到了沒有,如果到了,就到堂上來說明白。”
風泉還沒出門,福滿就地到了門口,說:“殿下,驛站那頭到的信,說槐州州府陶茗帶著一家老小跑了!”
李劍霆一愣:“跑哪兒去了?朝廷召他過來是為商談,他跑什麼?”
福滿輕輕跺腳,道:“投奔中博沈澤川去了!”
殿頓時議論聲起。
陳珍皺眉,說:“借糧是常有的事,他跑什麼?總得有個緣由!”
“殿下不知,”福滿細嗓子急道,“那前去傳召的員到槐州打開糧倉,發現糧食所剩無幾,本不夠做賑濟糧。陶茗跟沈澤川沆瀣一氣,早把糧食都賣給了茨州,一聽聞厥西要借糧,嚇得當夜就跑了!”
堂嘩然,岑愈站起來,說:“這……地方史怎麼也沒吭聲!”
槐州沒糧,河州也空了,八大城指不上,那庸城怎麼辦?還得厥西自己勒腰帶從牙齒里省!
堂氣氛驟降,四角的冰盆著寒氣,涼得孔湫后心痛。他掩著口鼻一陣咳嗽,待平復后站起,對李劍霆行禮,說:“賑災是頭等大事,耽誤不得。都月俸可以酌削減,就從臣開始,不能死百姓!”
外間的朝臣們面面相覷,跟著跪下,附和道:“臣等心甘愿,還殿下全。”
樹間的蟬被太監粘掉了,李劍霆也站起,在那短暫的寂靜里,慨道:“諸君如此,我豈能阻攔?既然是為了庸城百姓,宮中也該適當削減花銷。萬霄,糧是你來要的,就由你安排賑濟。”
江青山磕頭稱謝。
* * *
晚上花籠薄紗,庭院布筷擺飯,只有啞兒在側伺候。
薛修卓著常服,給江青山倒茶,說:“到我府上委屈你了。”
江青山接過茶,嘆道:“自打我都,應酬的事多得很,什麼山珍海味,都不如你這里的茶淡飯香。”
“窮命,”薛修卓擱下茶壺,難得調侃,“哪個封疆大吏像你這般?出門連個像樣的馬車都沒有。”
“我是真窮,你是假窮,”江青山道,“但是咱倆臭味相投,渾窮酸氣!”
兩個人茶大笑。
“我看儲君聰慧,待下很有分寸,事干脆,頗有誠爺的風范,”江青山拿起筷子,吃著小蔥拌豆腐,“就是怪端著的,講話太老。”
“年坎坷,自然不同一般孩兒。”薛修卓看著江青山吃飯,“我看你年初的信,柳娘有孕了?”
江青山放慢吞咽的速度,看薛修卓一眼,笑意淡了,說:“老樣子。”
薛修卓便沒繼續問。
江青山有妻卻無子,他妻子是白馬州柳氏,不算什麼大富之家,跟江青山甚好,但兩個人遲遲沒有孩子。柳娘不好,頭胎是咸德四年時懷的,當時江青山奔走在外四借糧,商賈上門要債嚇到了柳娘,那次流產以后就再難懷上。
“你這般沮喪干什麼?”江青山擱了筷子,“若是我注定命中無子,那就罷了,不強求。”他說著看向側旁的花叢,停頓片刻,“就是母親催得,難免對柳娘有些……唉。”
江母求孫心切,對待兒媳相當苛刻。
“母親年邁,生還要強,柳娘侍奉在側了委屈,我這些年忙于政務,疏忽家中,到底是辜負了當初對的誓言。”江青山提起家事就傷,“母親年初把什麼遠親侄也接了過來,說是暫住,到現在都沒走。我幾次回去,看柳娘在檐下站規矩,母親還要撮合我跟那子……”
“你不愿,還是直言回絕,”薛修卓給他蓄茶,“免得讓老夫人覺得可行,傷了柳娘的心。”
江青山擋住薛修卓,道:“換酒吧。”
“我明早還要辦差。”薛修卓說著看向啞兒,示意啞兒去拿酒。
“你獨個兒住在這宅子里,空的,”江青山抬起手臂,揮了揮,“也該找個人了。”
“韓丞才除,田稅沒有查完,”薛修卓接過酒,只給他倒了,“娶妻也不過是讓一個人待著這空宅里,耽擱人家的青春,何必造這個孽?”
“公務永遠辦不完,”江青山說,“你難道就這樣辦到老,辦到死?”
薛修卓當真點了頭,就此開始談公務:“庸城旱比起咸德年不算嚴重,卻已經讓你焦頭爛額,倘若這雨過了七月還是不來,或是其余十二城也開始旱,那憑闃都削減月俸也沒用,厥西仍然要死人。”
江青山抿酒,道:“閣心有余而力不足,若真有余糧,元輔也不會出此下策。我也想問問你,八城真的空了?”
“空了,從丹城潘氏那里抄到的糧食,”薛修卓抬手,點了點側旁,“連這宮里的人都養不活。”
“以前我們是缺錢,”江青山搖頭,“如今是缺糧。若是能早下調令,重整中博六州,恢復萬頃良田,那沈澤川就不至于為地方梟主,大周便不會有今日的困境。”
薛修卓緩聲說:“如今全天下最充實的糧倉就在中博,如果七月以后厥西旱加重,我就要考慮跟沈澤川買糧食了。”
“只怕難做,”江青山說,“誰能想到,沈八能收服六州?端州一戰更是讓他為了人心所向。此人記仇,必不會輕易就賣糧給你。”
薛修卓把酒壺放在一側,道:“他要以仁義之名行走天下,就不能對厥西旱災袖手旁觀。”
他們又談了些公務,待時候差不多了,薛修卓就讓啞兒扶江青山去休息。江青山臨去時,指著前廳說:“我到驛站的時候遇著你大哥了,他去祭奠承之。我看他升了,想必是借了你的。延清,從前他因為跟你一個姓,百般刁難你,最終還要攀附著你活,卻連句好話都不肯說。”
江青山有些醉了,腳下發飄。
“我看他那般得意,只怕他日后會牽連到你……你留意些吧。”
薛修卓應了。
* * *
葛青青踩著凳子,變戲法似的晃出骰子,說:“大爺,輸了!”
薛大喝得紅滿面,了兜袋,道:“唉,出門前忘帶錢袋了!青青,記上吧!”
葛青青吹了吹骰子,看著薛大笑道:“大爺跟我客氣什麼?本該記我賬上。前幾日給府上送的香茗還?最近琴州的貨也到了,大爺要是有什麼能看上眼的,盡管提。”
“不,不。”薛大上說著不,還是坐到一旁,點起煙槍,“我府上都有,不缺這些小玩意,就是近來吏部要更調朝中差事,聽宮里的公公的意思,有差哪。”
葛青青挪下腳,坐到薛大旁邊,說:“那咱們大爺要高升了,恭喜,恭喜啊。”
“可是這宮里的公公,都是伺候皇上的,見得多,尋常件看不上,”薛大略顯躊躇,“你這里有沒有什麼海貨?”
“有啊,有的是,一會兒我喊小吳把冊子拿過來,大爺看著挑,”葛青青湊近些,“您點哪個,我就給您孝敬哪個,甭客氣!”
“好兄弟!”薛大當即笑起來,指了指葛青青,“這差事要真了,以后保準兒給兄弟你加倍還禮。”
葛青青扔骰子時不經意般地敲了邊上的矮桌,那邊偽裝仆從的錦衛輕輕頷首,把東西都給薛大備齊了,還不忘在底下鋪了層黃金。
外邊更深夜重,薛大沒察覺,早就樂不思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