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泉跪在榻邊, 把李劍霆要口的藥都親嘗了。
李劍霆面蒼白, 鬢邊皆是冷汗,躺在榻上猶自發著抖。蓋著被, 卻像是被住了, 間隨著急促的息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殿的太醫不敢, 隔著垂帷替李劍霆一遍遍診脈,時不時地拭著汗水, 對邊的人復述藥方。
孔湫曾經跟著海良宜面對過兩次這般形, 但這是他獨當一面后的第一次。他藏在袖中的手都是汗,汗都淌到了眼睛里也不敢眨眼。
如果儲君薨了。
孔湫本不敢往下想, 他費力地閉上雙眼, 想起案那場大雨, 海良宜是做了何等決心才能說出那樣的話。
老師。
孔湫忍不住地咬牙關。
若是老師還在就好了,他此刻連話都說不出來,聽著儲君斷續的聲音,甚至生出了強烈的無力。
李劍霆的湯藥灌下去, 眼珠還在轉, 像是被夢魘鎮住了。風泉跪了整整一天, 他在左右宮娥都退下的空隙里壯著膽子開李劍霆的發,看著李劍霆神變幻。
這場博弈禍及殃魚,不論儲君能不能活下來,殿伺候儲君的宮娥太監都活不了。
風泉在這急間要找到自己的生路,他的事還沒有做完,李劍霆萬萬不能死。
“殿下……”風泉悄聲喊著李劍霆, 因為湊得太近,所以看見了李劍霆耳垂上細小的眼。他心一橫,說道:“殿下從秦樓楚館中掙扎而出,與那九五之尊不過是咫尺之遙,此刻泄氣便會功虧一簣……殿下!”
李劍霆似是聽不見,十指攥著被褥。躺在這錦繡榮華里,心卻仍舊被困在天底下最污濁不堪的勾欄院里。
李劍霆間殘存著哽咽,那是被毆打時的求饒。
老天捉弄,給了這樣的份,卻讓生為了孩兒。那些叮當作響的耳墜都混雜在桌椅的翻倒聲里,無數次跌在其中,被拖著頭發拽到渾臭的男人前。
香蕓是個好媽媽,懂得盡其用。
* * *
靈婷是香蕓收養的孩兒,但不特殊,香蕓收養的孩子太多了。香蕓會拈起他們的下,仔細地端詳,以此決定他們的去路。
靈婷生得好看,可是不討喜。香蕓端詳著,發覺這雙眼睛出奇的討人嫌。
“瞧著怪漂亮,但也忒兇了,”香蕓磕著煙槍,“這雙眼不如搞瞎了好,那樣霧蒙蒙的,才能爺們生出憐惜。”
靈婷又瘦又小,香蕓給飯吃,沒有真的搞瞎的眼睛,因此靈婷對香蕓很是激。每日在香蕓坊看著男人進出,伺候堂子里的姐兒們。沒有固定的主子,日赤腳跑在廊子里,給姐兒們端茶倒水,看著們敷香。
兒家真好聞。
靈婷跪在門邊,撐著氍毹,小狗似的嗅著里邊的香。看著那些的酮披上綾羅綢緞,看著那些纖纖玉指扶戴著金玉手鐲,再聽著那些姐兒們鶯聲燕語,對兒家的世界生出無限向往。
香蕓兜著云霞般的披肩,扶風弱柳似的停在靈婷邊。吃過酒,面上浮著薄,癡癡地笑了幾聲,彎腰來捧起靈婷的臉,說:“狗兒……媽媽給你戴耳墜。”
那金線墜著明珠,沿著靈婷的耳廓涼涼地下去,最終掉在了氍毹上。靈婷怔怔地看著香蕓,香蕓已經抬起,邊笑邊往走。
“媽媽今日有大客呢,”里邊的姐兒把朱釵丟進匣子里,不勝酒力般的說,“離北王的二公子哪。”
里間響起一片咯咯的笑聲。
靈婷不知道離北王是誰,也不知道二公子是誰。小心地拾起金線明珠墜,悄悄攥進了手里。
晚上堂子里要上酒水,靈婷跟著丫鬟里進去,看見楚王橫斜在榻上,醉得胡言語。幾個世家公子作陪,可是香蕓都不理會,矜持地坐在一個人的椅子邊,端莊得像是大家閨秀。
蕭馳野穿著青常服,這打扮不住他的佻達。他似是也吃了酒,搭著椅,跟邊上的公子哥玩骰子。
靈婷候在邊上給貴人倒酒,倒了半宿,席間醉一片。李建恒拉著香蕓頻頻勸酒,蕭馳野像是玩盡興了,卻始終沒過席間的姐兒。
李建恒噴著渾濁的酒氣,給香蕓指著蕭馳野,說:“這是我……我的兄弟!離北王、王的兒子……上過戰……”他打了個酒嗝,嘻嘻笑起來,“策安是真……真家伙。”
蕭馳野哈哈大笑,他垂下長指,把骰子丟進金樽里,帶著不以為然的散漫,說:“戰場渾臭,哪有這溫鄉舒服?二公子要在這兒醉生夢死。”
李建恒把香蕓推過去,蕭馳野手,接住了金樽,香蕓便落在了別人懷里。他們酒吃到吐,歇下時席間滿是狼藉。
靈婷在那呼嚕聲里想起自己掌心還攥著金線耳墜,看見里間著角明鏡,便踮起了腳,對著明鏡悄悄把耳墜比劃在耳垂上。
明珠搖晃在細碎的發間,出綺麗的芒。
真好看啊。
靈婷這般想著,忽然聽到了酒水打翻的聲音,嚇得匆忙收手,在窺探中發現那離北來的二公子還醒著。
蕭馳野誰也沒看,他明明在這眼花繚的繁華里,卻帶著點距離。他既不進去,也不要姐兒陪。他的手臂仍舊搭著椅,眉間凌厲,眼神清醒,過打開的窗,著離北的方向。
靈婷退到門外,把沾著汗水的金線耳墜干凈,收了起來,揣著它睡覺。后來沒過多久,香蕓就想起自己丟掉的金線耳墜。
香蕓把靈婷召到跟前,在對鏡梳妝的時候扭過,忽地笑起來,說:“十二了呢。”
李劍霆把間的湯藥盡數嘔了出來,殿的宮娥端來干凈的熱水,風泉淘洗巾帕,替李劍霆拭。李劍霆半醒著,眼前昏花,著熱巾帕過鬢邊,水珠像淚一般的下淌。
儲君不戴耳墜,但是靈婷戴。
“家畜……”李劍霆齒間逸著痛苦的聲音。
家畜!
靈婷戴著耳墜,那漂亮的金線流淌在的眼淚里。掙扎著想要掙,卻次次都被拖了回去。哭喊著,被摁著頭,撞得額前青紫。
放過我。
靈婷嗚咽著,抬起的臉上滿是汗淚。盯著閉的門,企圖在那里找到一線生機。
“媽媽……”靈婷失聲喊道,“繞了我……”
回答的只有掌聲。
家畜!
李劍霆抖的十指攥得被褥發皺,的口劇烈起伏,在那沒盡頭的哭喊里認清了自己是誰。
就是個家畜,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淪為了祭品,被拋棄在這世間最骯臟的地方,最終卡在仄的窄間里,過隙,發覺過去看見的都是假象,那些兒沒有一個逃離過這種命運,們都是……都是任人宰割的家畜。
靈婷抬起手,用斷掉的指甲摳著那隙。
怎麼就生了孩兒呢?
這令人作嘔!
靈婷瘋了一般地著那隙,在淋淋的痕跡里朝著外邊用力地咆哮:“媽媽……”恨道,“殺了我!”
如果讓活著。
如果讓像人一樣活著。
“我……”靈婷抵著額,對地上的耳墜又哭又笑。
就殺了自己,剝開這層皮,摒棄孩兒的一切,去爭搶,去撕咬,去討要回應得的東西!
只要給一個機會。
“殿下!”
風泉看李劍霆再度嘔吐起來,不抬高聲音。
外間的太醫已經站起了,孔湫的心都涼了,他倉皇地向后退了幾步,被岑愈扶住了。
“若是……”孔湫難以啟齒。
門簾“唰”地掀了起來,薛修卓呼吸尚未平復,他聽見了里間的靜,明白孔湫沒說完的話是什麼。然而他不是能夠妙手回春的大夫,對此也無能為力。
殿氣氛凝重,朝臣們連大氣都不敢出。宮娥端著藥進出,風泉給李劍霆不斷地喂著藥。李劍霆喃喃自語,風泉聽不清在說什麼,只能跪著伏下頭,近李劍霆的。
“功虧……”李劍霆瓣翕,“……一簣。”
風泉的眼睛在昏暗的垂帷間被汗水浸,他掩住口,輕聲說:“殿下乃是世間真凰,只要咬住這口氣,必能逢兇化吉!”
李劍霆急促的呼吸斷續,像是終于聽見了風泉在說什麼,間的嗚咽逐漸平息。湯藥盡數灌了下去,再從口鼻間嗆出來,宮娥慌得伏地直哭,風泉誰也不理,就守在榻邊再給儲君灌進去。
* * *
還守在牢房的梁漼山心急如焚,把一壺茶吃完了,站在外邊等著消息。頭頂星辰璀璨,他顧不得欣賞大院月,聽到院外傳來了集的腳步聲。
“這是干什麼!”梁漼山看著八大營進來,不走了兩步。
為首的男人舉起腰牌,說:“那刑部票子上明明白白地說著捉拿潘祥杰,你們卻敢假公濟私。咱們總督是奉太后懿旨前去督辦案務的,還不快快放人!”
梁漼山知道此刻才是關鍵,放走了韓丞,潘祥杰和潘藺也留不住。他一咬牙,抬頭,說:“我奉儲君及元輔之命在此審查韓丞,沒有儲君及元輔的票子,絕不放人!”
那男人迫近幾步說:“儲君?如今的天下之主乃是太后!”
梁漼山悚然而視,看八大營來勢洶洶,他后退著說:“ 你們還想干什麼……”
“闃都混了中博細作,我們封鎖城門,”那男人把腰牌掛回腰側,“自然要仔細查一查,搜院!”
八大營都帶著刀,這個“搜”顯然不是字面上這麼簡單。梁漼山在頃刻間就明白了,丹城案得太,太后狗急跳墻,已經容不下他們這些人了。
“我乃……乃是朝廷命……”梁漼山在刀鋒前節節后退。
理此案的三部員跟著后退,他們皆是文,哪里得住這般威。咸德年間南林獵場的舊夢襲上心頭,員們已經預到風雨來。
“大帥尚在闃都,你們就敢這樣目無王法,”梁漼山已經退到了牢房門口,詐道,“啟東親兵還不出列!”
門口的八大營當即拔刀,他們驚疑不定地環視周遭。戚竹音的親兵上過戰場,還有數千啟東守備軍守在城外。他們今夜只是想要趁著儲君病危來搏個先機,以中博細作為借口殺掉這些朝臣,等到天亮以后,就是啟東守備軍城也無力回天了。
梁漼山趁機退進牢,把那鎖鏈從里拴。他張開雙臂,著背后的員們,大家慌不迭地向奔逃。
八大營的刀絞進了鎖鏈里,把門推得“當啷”作響。
男人隔著門獰笑道:“狗!以為鎖著門就能高枕無憂了嗎?點火!”
最側的潘祥杰慌忙道:“住手!不要放火,不要放火!指揮使還在這里,你們不能一把火全燒了!”
梁漼山舉起油燈,接道:“燒死他們兩個貪污吏活該!但是火勢必會引起城外的守備軍注意,到時候守備軍攻城進來,殺的就是你們這群黨!”
外邊的男人從空隙間回刀,臉上晴不定,太后確實下過不要驚城外啟東守備軍的命令。儲君危在旦夕,他算算時候,都這會兒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儲君多半已經涼了,便放下心來,臉稍霽。
“梁大人,”他一邊說著,一邊抬手示意后邊的隊伍繞行,“你如今在戶部辦差,日看著白花花的銀子流進流出,卻還住在個破院里,何必呢?不如趁此機會棄暗投明,往后有的是錦繡前程。”
梁漼山口怦怦直跳,他樂得跟對方拖延時間,便道:“我就那麼點俸祿,待在破院里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