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遠行, 丁桃和歷熊也不在, 紀綱在家中寂寞,每日只能煮煮茶遛遛鳥。他廚藝好, 替沈澤川照顧著姚溫玉, 上下打點無不用心, 半個月過去,姚溫玉看著氣好了許多。
天好的時候, 喬天涯就陪著姚溫玉出來曬太, 他搜羅了好些舊書,姚溫玉就在院觀閱。
姚溫玉行不便, 睡前清洗都是喬天涯代勞。但喬天涯有一回拭時, 發現他耳紅, 在浴室從來不正視自己。只有這個時候,喬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里的璞玉元琢。
他們其實談很。
姚溫玉除了商談時會開口,平時都是枯坐。他守著一方棋盤,每日都在揣, 時常著書本就是一天, 早晨看到哪里, 晚上合起來時還是哪里。他夜里難眠,雙并不是麻木的,它們時刻都在疼痛,只有喬天涯彈琴的時候會好些。
姚溫玉睡在這淙淙琴音里,宛如冥坐在細雨間。
喬天涯酒喝得了,他把胡茬剃干凈, 枕臂仰躺在椅子里,臨窗發呆的時候更多。姚溫玉偶爾端詳著他,發現他這樣襯映著窗外的霜山和薄霧,顯得很安靜,好似忘記了江湖風雨,從天涯客變作了月下松。
姚溫玉從不喊他喬天涯,喬天涯是需要接風撣塵的人。他酒醉時嬉笑怒罵,把劍快哉;他酒醒時行單影只,滿涼意。他們仿佛是磕碎的玉在了一起,相互彌補著,拼湊起了往日風流。
* * *
“近來樊州安靜了許多,”高仲雄坐在爐邊烤手,“翼王該是已經得知了敦州的消息,這會兒宛如驚弓之鳥。”
“軍隊返程要經過樊州北邊,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著熱茶說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說,“樊州四面環敵,翼王這麼著急地樹立反旗,倒像是趕著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稱‘大胤’,不僅把原先的樊州衙門修葺了,還在其中大肆搜羅人,要選妃呢。”周桂慨道,“與其說他想要參與逐鹿,不如說他只想及時行樂。”
翼王起立的時候,沒想到沈澤川會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發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不過沈澤川,也沒有沈澤川麾下這麼多人才。他最初是因為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帶的人都是街坊領居。他現在在樊州封的兵馬大帥是個屠戶,文全是鄉紳耆老。每日上朝時,奏的事都是誰搶了誰的驢,誰了誰家的漢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說,“翼王暫時不能倒,我們得讓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無力抵抗,所以想要尋求雷驚蟄的助力。可如今雷驚蟄已經死了,他孤立無援 ,嚇都該嚇死了。”
“翼王終究不是面鐵盾啊,”周桂說,“對戚竹音,得想想別的辦法。元琢怎麼看?”
姚溫玉回過神,手里還端著熱茶。他說:“我猜想戚竹音遲遲不肯出兵討伐中博,不僅僅是因為陸廣白叛逃。”
周桂咦了聲,說:“難道其中還有緣故?”
“花戚大婚時,離北世子妃親自前往啟東送禮,為的是接回父親。戚竹音肯冒闃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陸平煙,除了為私,恐怕還是給離北一個態度。”姚溫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圖來看,戚竹音如果聽憑闃都指揮,北上討伐掉了中博,那就必須獨自面臨雙戰場。收復中博以后,如果闃都強命攻打離北,那北邊的戰場就會陷危機。一旦離北鐵騎崩潰,就會變東邊的最后防線。手上的兵馬要全部投戰場,在啟東的地理優勢不復存在,到時候只能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說:“如此一來,即便戚竹音最后能夠擊敗阿木爾,也沒有余力再跟闃都抗衡。”
姚溫玉頷首,說:“啟東守備軍是戚竹音的依仗,如果沒有了這些兵馬,闃都就能輕易換掉。”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后只能說:“大帥卓有遠見,元琢是如何猜出來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時,我們都認為戚竹音會來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后猜的,”姚溫玉說,“婚前大帥借口邊郡無人鎮守,沒有立即北上,讓侯爺回到了離北。太后派韓丞送嫁,也有催促的意思,可是婚后大帥仍然駐守在邊郡沒有行,”
太后想說服戚竹音出兵,籌碼卻不夠。手里最后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經打了出去,結果戚時雨中風了,這張牌就作廢了。以太后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麼不是個男兒。
他們還在圍爐談話,喬天涯忽然挑了簾子,說:“府君回來了。”
周桂和高仲雄當即站起,高仲雄想替姚溫玉推車,卻慢了一步,被喬天涯自然地接了過去。那邊簾子掀起來,喬天涯就推著姚溫玉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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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盛在路上很小心,但這會兒接近九月,沈澤川枕著蕭馳野也沒抵擋住寒襲,又一次病了。他燒得厲害,像是把敦州那點從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備軍的事是重中之重,幕僚們都在書齋里等了一天,沈澤川躺到床上還記著這事兒。
“敦州帶回來的賬簿給元琢,”沈澤川面頰微紅,擱著手掌擋住眼睛,在昏暗里說,“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軍費擬出個數,最遲兩天以后就給澹臺虎送過去。”
蕭馳野擋著他,攏起手指撥開他微的發,低聲說:“我都記著呢。”
沈澤川不想蕭馳野走,但事都急,端州的況不清楚,邊沙騎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工事一刻都耽誤不起。他半斂著眼看蕭馳野,說:“臂縛跟喬天涯說,他知道怎麼辦。”
蕭馳野“嗯”了聲,看沈澤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聽著沈澤川呼吸平穩了,才起迅速換了裳,出去了。他下階時對費盛說:“藥好了就把府君喚起來,讓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澤川的藥還是費盛親自看著煎煮。費盛跟著蕭馳野走了幾步,頷首應了。
“師父來的時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請師父進,如果府君沒醒,就先請師父回去。”晨過來給蕭馳野披大氅,他穿氅的同時說,“師父若是問敦州的事,你就掉仙頂,回頭我親自跟師父說。”
蕭馳野站定,看了眼天。
“我亥時前回來。”他都出去了,還在說,“藥好了記得備糖,換點蜂水也行……”
聲音沒落定,人已經匆匆地走了。
蕭馳野到了書齋,所有人起行禮,他卻已經落座,廢話都不多講。姚溫玉看著氏和敦州的賬簿,孔嶺細細地把況說了。
今日幕僚們沒一個敢煙的,都正襟危坐。侯爺得他們抬不起頭,陳述事盡力言簡意賅,連奉承都不敢多說。
敦州況復雜,關鍵是跟茨州有些距離,中間還要經過樊州,許多事都得好好商議。周桂原本想著蕭馳野沒有沈澤川悉中博地形,專門讓人呈了地圖。豈料蕭馳野這段日子在離北跑輜重都跑出名堂了,把中博地圖也記得清晰,談話間找不著錯。
他們在書齋點燈議事,沈澤川在屋時醒時睡。
費盛送藥進來的時候,沈澤川聞聲醒了。他喝了藥,這次連糖也沒含,倒頭就睡。費盛合上門,讓庭院里伺候的人都換了鞋,侍把佩環釵墜都摘了,行走間沒聲音。
許是安靜的緣故,沈澤川竟然睡得久,再醒時聽著門外有點靜,想著是蕭馳野回來了。結果蕭馳野遲遲沒進來,沈澤川就又睡過去了。半夜被燙醒,發現蕭馳野蓋他上睡得,沈澤川不了,就這樣被出了一的汗,臨近天亮時才恢復些神。
沈澤川乏力地把手搭蕭馳野背上,卻著一片紗布,他當即就醒了,想起看,被蕭馳野又給回去了。
“嗯?”蕭馳野埋著臉,沉悶地說,“喝水?”
沈澤川沿著那紗布了會兒,越越心驚。
蕭馳野把沈澤川的手捉下來,不讓他,說:“摁哪兒?怪疼的。”
兩個人對視片刻,蕭馳野忽然收起手臂,把沈澤川箍起來,讓他不能。
沈澤川盯著蕭馳野,緩聲說:“不是說別打嗎?”
他病得憔悴,聲音又啞,這樣瞧著蕭馳野,像是下一刻就要紅眼眶了。
上回茶州以后,蕭馳野跟紀綱說好的是沈澤川傷一回一次。沈澤川在敦州哄他,被他罰得狠,以為他就算了,誰能想他回來了作這麼快,睡個覺的工夫,已經領完鞭子了。
蕭馳野磕著沈澤川的腦門,著他,覺他燒下去了,懶散地“嗯”了聲,就這麼袒著肩臂,背上纏了好幾圈紗布。蕭馳野在圖達龍旗跟哈森對陣,傷到了右臂,背上也留了傷,這會兒新舊替,真是又麻又疼。
沈澤川被打疼了,是著那紗布,就疼得指尖蜷。蕭馳野挨著他,讓他不過氣。他恨死蕭馳野了,可是他躺在這里,只想一遍遍地重復。
他后悔了。
* * *
丁桃坐在檐下跟歷熊翻繩子,一直悶悶不樂。看紀綱站檐下已經站了半個時辰,便拉了紀綱的角,說:“爺爺怎麼不坐?”
紀綱還在游神,問丁桃:“我是不是狠了?”
丁桃安道:“主子要求的,都到那份上了,您也沒轍。”
紀綱心神不定地坐下來,過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說:“那我拿點藥去。”
費盛原本在廊下候著,看見紀綱來,趕忙過來迎。
紀綱著正屋,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他把藥遞給費盛,想了半晌,問:“侯爺跟蘭舟在敦州辦事,也是住在一起嗎?”
費盛心里邊記著蕭馳野的吩咐,面上維持著鎮定,說:“一起,侯爺跟主子就是話本里講的魚水深,誰也離不得誰呢。”
紀綱看費盛一派坦然,倒覺得是自己想茬了。所謂摯友難覓,蘭舟跟蕭二又是過命之,親近起來遠超常人也是……他想不下去,只覺得還是不對。但紀綱不肯往另一邊想,他不愿用這些去揣測沈澤川。紀暮還在的時候,他們給紀暮說親,沈澤川當時說日后也要娶妻。為此花娉婷還真了好些兒,都是鄰里,小門小戶挨得近,只要沈澤川喜歡,他們就去登門拜訪。
“師父?”費盛試探地喚了聲。
紀綱背起手,說:“那你就守著吧,我晚點再來。”
紀綱想跟蕭馳野再談談,但是蕭馳野太忙了。他幾乎是腳不沾地,在宅子和周府間徘徊。敦州的事才落定塵埃,離北的信就跟著來了。沈澤川的病一好,蕭馳野就得啟程回邊博營。
“冬九月就能到離北,你差人在邊博營接應就行。”沈澤川給蕭馳野系臂縛,說,“離北的雪下得大嗎?”
“斷斷續續吧,”蕭馳野說,“現在經常是雨夾雪,維護馬道是要任務,必須確保到十一月真正的大雪下來時,馬道都能暢通無阻。”
“告訴王爺明年開春的軍糧已經有了著落,”沈澤川的手沿著臂縛到了蕭馳野的掌心,抬頭看著他,說,“敦州到邊博營的馬道也會在明年工。”
他們要把中博和離北連在一起,讓邊博營能夠直達茨州和敦州,敦州的消息一定要靈通。
蕭馳野這兩個月都可能回不來,他必須時刻盯著離北全境,并且要算準戰地的資儲備量,以防大雪塌了馬道,意外堵住了路,導致戰地補給不足陷苦戰。
“丁桃如果淘氣了,你就把他打發回大境,大嫂能治他。”
蕭馳野說著俯首,雙手帶著沈澤川踩到了自己腳上,扣著他后腦,跟他站在這里接了個吻。
料著,沈澤川撐著蕭馳野的手臂,融在他的味道里。
蕭馳野喜歡沈澤川這樣仰頭,那是索求,在時彌漫的都是。他承載著沈澤川全部的重量,能夠輕松地把沈澤川抱起來。原本只是一個吻,但是他沒松手,兩個人在鼻息錯間纏不清。
“我已經讓大嫂準備了,”蕭馳野說,“過年前讓晨過來接你和師父直接去大境。”
沈澤川在親吻里呼吸凌,說:“我備禮……”
傻蘭舟。
蕭馳野托著沈澤川,越吻越兇。
蕭馳野來得匆忙,走得也匆忙。茨州天霧氣繚繞,他帶著鞭傷冒雨北上。中博三州暫時安穩,他把澹臺虎放在敦州,當作了留給沈澤川的墻。
茨州進暫歇期,沈澤川就像是收起了鋒芒,蟄伏了下去。但很快,遠在闃都的薛修卓就領教了這場冬眠的厲害。
十月寒節,茶州借著氏的資助,開樓設宴,廣邀天下英才。不論是山野大家,還是鬧市臣,但凡在學問上有造詣的,盡數收到了邀約清談的帖子。
若是無名小輩,自然掀不起風浪。可是此次不到三日,牛車葉舟盡數出,天下英賢群擁而至。
因為投帖的人作姚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