訌!
費盛下意識地想道。對面已經打一團。雷驚蟄舊傷未愈, 此刻難以招架對方的兇猛攻擊, 只能不斷避閃。兩方蝎子匯在仄的隔間,沈澤川看見了彎刀和棱刺。
費盛蠢蠢, 想在今天一雪前恥, 為屢次失誤的錦衛搏回面子。老天有眼, 專門安排這一場狗咬狗來助他一臂之力。他拔出了繡春刀,說:“主子, 我們就趁此機會拿下雷驚蟄, 再把他審個底朝天!”
“急什麼,”沈澤川不疾不徐, “人家在耍猴戲啊。”
費盛原本不解, 但他看雷驚蟄神張, 又不像是設計這一場的人。兩方人數相似,打斗間只聽“噼啪”聲不絕于耳,琉璃燈、玉脂瓶都摔得稀爛。他觀察微,發現雷驚蟄已經有了撤退的意圖。
下邊一鍋粥, 但濃煙滾后就再無靜了。燈籠照樣高挑, 懸在大堂中央的巨型琉璃宮盞轉著各花樣。死掉的侍侍從都被理掉了, 連地上的跡都得干干凈凈。后邊的簾子一挑,新的侍們就端盤涌,把那翻倒的桌椅重新扶起來,言笑晏晏地拉回各位行商。
銅鑼被陡然砸響,那原先在當鋪見過的伙計一簇新的袍子,拎著銅鑼登上了堂子的歌舞臺, 又砸了幾下,朗聲說:“山頭目雷驚蟄,敦州小蝎海日古,高手逢高手,今夜誰死誰活,諸位爺,下注咯!”
費盛沒料到有如此轉折,即便他在闃都見慣了風云,當下也震驚地說:“這是賭命?”
五樓房間的竹簾登時上挑,出各間穩坐的巨賈,吃茶的,搖扇的,煙的無不輕松。雷驚蟄想要跳窗而逃,卻發現那窗子早被釘死了。
“早聽聞氏公子無利不往,”沈澤川說,“不想這刀口上的買賣也能做得風生水起。”
隔間的屏風“唰”地撤開,撥算盤的聲音飛快,像是疾嘈雨。對方嘻嘻笑道:“利來利往,親兄弟還得明算賬,要盡其用嘛!”他說著停了手,著窗子冒頭過來,把費盛打量了一遍,沖沈澤川眨了只眼,笑說,“錦衛不好找,我看這位相貌堂堂量正好,待會兒能拿去給翠老媽賠禮道歉。府君,賣我不賣啊?”
費盛聽他一句話就點破了沈澤川的份,不握了刀,橫擋在沈澤川前。這人比丁桃大個三四歲,一團孩子氣,生得雕玉琢,一雙眼跟浸了似的,格外討喜。
對面的雷驚蟄也看見了他,然大怒,強忍著道:“小公子為何誆騙我?為著這幾只蝎子,寧可得罪格達勒嗎!”
“格達勒遠在茶石河東邊呢!”何如收回腦袋,說,“你舅舅欠我白銀五十八萬兩,你欠我白銀三十四萬兩,欠債還錢呀,這不是天經地義麼?”
雷驚蟄掰斷了椅,在忽閃的刀勉力躲閃。他上回在蕭馳野手里吃了癟,靠著歷熊才死里逃生,如今再度落群圍,不想竟是著了自己人的道!
何如趴在欄桿上,晃著看雷驚蟄拼命,沖下邊喊:“龍爭虎斗難得一見,趕掛牌登名,買定離手,賺了翻倍,虧了——嘿,飯后消遣嘛!只要在敦州,我何如就不會讓各位著屁出去。”
雷驚蟄陷死斗,他只帶了三十人,就是因為信了何如的邪!雷驚蟄現如今有邊沙騎兵的支援,敦州境還有四百蝎子坐鎮,只要何如還想在東邊走生意,這點面子就一定得給。可雷驚蟄怎麼算也沒算到,劫走那批輜重的人是沈澤川。
堂子里的鐵籠架起來了,雷驚蟄和另一方的蝎子都死傷過半,他用邊沙話游說前來刺殺的男人:“海日古,我們都是格達勒的親兄弟,何必在這里自相殘殺?今夜你我聯手困,明日我就不再追究那批輜重的去向!”
但是對方一言不發,將海藻般的頭發捋向后方,拔出了棱刺就撲向雷驚蟄。
何如倒著酒,說:“府君就不好奇我是怎麼知道你來了嗎?”
“六耳的眼睛都明碼標價,”沈澤川剝了只橘子,送進口中,“只要錢夠,消息就能換手倒賣。”
何如又笑起來,他說:“這麼講顯得我不夠聰明,我可是一眼就看出端倪了。槐州的雜糧往東都進了茨州的倉,能拿得出這麼大量的人,除了你沈澤川沒有別人。”
“巧了,”沈澤川說,“在這兒跟你見了。”
“別謙虛啊,”何如說,“府君是來守株待兔的吧?我真覺得奇了,你怎麼就知道今夜雷驚蟄請的是我?”
沈澤川把橘子吃完,說:“雷驚蟄這次到敦州,搜查貨要得罪各路行商,但氏沒有橫加阻攔,說明你們兩方早通過氣了,他不得請你吃酒麼?還能借此機會再與氏修復關系,何樂而不為。為此他還專門把地方選在了氏的樓,就是想要對你一表誠心。”
何如高興,說:“你好聰明啊!”
他辦的事都是利益至上,但人顯得格外天真,把那金算盤沉甸甸地揣在懷里,像個送財子。若非他上穿的戴的都是金玉,費盛走在街上也決計猜不出他就是河州氏現任的當家人。
那邊的雷驚蟄鏖戰疲憊,眼看底下又涌上了一波人,他們寡不敵眾,生生被困死在了這廂房。雷驚蟄不肯就范,后方的蝎子靠著肘部砸爛了窗板。
外邊的夜風當即躥了進來,雷驚蟄沒有先,只看那砸出豁口的蝎子先行探出了頭,豈料變生肘腋,腦袋眨眼就被砍掉了。
何如哼聲:“這是我的樓,我要你走你就走,我要你留你就得留!”
里外竟然全是人!
雷驚蟄的圈子越越小,底下的行商都是看人下菜,眼見他已經沒了翻盤之力,連忙跟著何如下注,都等著雷驚蟄死。氣氛熱辣辣地躁起來,翠著帕子也不忸怩,把手上的鐲子都捋了下來,全部押在了海日古上,早忘了大侄子雷驚蟄。
沈澤川忽然說:“你設計殺雷驚蟄,是因為知道我在敦州嗎?”
何如百無聊賴地接著話:“是啊,我得順風哪。槐茨茶的商路有點意思,還有離北鐵騎作保,往上能蹭著互市,咱倆聯手大周東北三境不就盡收囊中?我替你掐著啟東軍糧,你帶我一程,各有所需嘛。”他說著換了個姿勢,“我看你是奔著闃都去的,日后前途無量啊。”
“原來如此。”沈澤川起,示意費盛拿大氅。
“欸,”何如晃著椅子,看著影子,納悶道,“這戲還沒完,人還沒宰,你怎麼就走了?不要雷驚蟄的腦袋了?”
沈澤川系好大氅,回首說:“那四百只蝎子沒人管吧。”
何如說:“府君在這兒,你們茨州守備軍殲了他們。”
“那還真對不住,”沈澤川微笑地說,“我就帶了十幾個人呢。”
沈澤川話音方落,就聽大堂的門被猛然撞開了。何如頭一看,外邊站的全是蝎子,連軍備庫里僅存的頭車都拿出來了!
雷驚蟄搭著欄桿翻踩而上,用短哨招呼蝎子進攻。樓外的人都是何如花錢買的江湖中人,對上專門用來打離北鐵騎的蝎子隊,就好比是以卵擊石,鋼刀短劍霎時間都被鐵錘給掄翻了。
隔間“咣當”一聲翻了椅子,何如兜著袍子,爬起來抱著金算盤就想跑。他門一開,就撞著費盛了,費盛把他拎著后領提起來,他雙腳離地,連忙說:“干嗎呀!自己人!”
氏的侍衛想奪人,錦衛已經拔刀而起。
沈澤川說:“一道走,路上認識認識。”
何如掙不,鵪鶉似的被費盛拎著下樓,他還不忘喊人:“海日古,走啦!走啦!”
堂子里再度起來,邊沙蝎子哪管那麼多,掄起錘遇人就砸。翠看著跟前的腦袋出漿,濺了一。心慌意地扶著桌,想起了幾年前邊沙騎兵屠城時的兇相,不尖著向后躲,喊著:“大侄兒救我!”
底下太了,門被堵得死。費盛直接停在了三樓,帶著人對著廂房的窗子一頓踹,踹開了先把何如塞了出去。
何如吃著風,閉眼大喊:“住手——!我是你們當家的!”
還守在樓外的江湖人趕收刀,那風呼呼地吹著,何如艱難地睜開眼,恨道:“沒帶兵你來干嗎啊!”
費盛對沈澤川說:“主子,從這往下有鋪子兜著,過了街就是咱們的馬車!”
何如一聽,就著窗,用力著腦袋,說:“我不走這條道!我又不會武——”
沈澤川懶得跟他廢話,抬一腳把何如給踹了下去。
何如張開的里全是風,他張牙舞爪地撲向下邊,看著自己直直地栽向地面。鋪子上邊兜的布忽然一沉,但沒有斷,費盛一手提著何如,一臂攀著樓檐,在空中了一瞬,帶著人就跳了下去,穩穩地落在地上。
錦衛都是蜂腰猿臂,這一下費不了多力氣。費盛一落地,就把何如扔給下屬,跟著疾退了兩步,口中喊道:“主子!”
沈澤川輕巧地落在檐上,借著兜布,猛然踩在了費盛的肩膀,隨后也落了地。樓里的殺聲沸反盈天,費盛不敢跟蝎子隊正面,把沈澤川送上馬車,招手就撤。
錦衛行迅速,轉眼就駛進了車水馬龍的街道。
雷驚蟄開窗子,已然找不到何如的蹤跡了,他憤怒地砸了拳窗口,轉繼續用邊沙話說:“不要放過這些叛徒。”
* * *
馬車停下時,周遭寂靜。
何如著車壁,抱著前,說:“有事好商量,價格都能議。府君,別氣!”
沈澤川摘掉了遮帽,扔在一邊,對外邊的費盛說:“掀簾。”
費盛就把車簾掀了起來,車廂的渾濁氣味登時撲向外邊。費盛覺得這味不對勁,何如隨之一笑,說:“一著急就想放屁。”
外邊的錦衛們當即咳起來。
沈澤川笑了,何如頓時后背發寒,他蹬著著車壁,聽沈澤川溫地說:“把他給我了。”
“我娘說得對!”何如急了,“好看的男人都是老虎!你別、別!我不走那路子!”
費盛把何如的后腦勺給摁了下去,三下五下就把他給了,好在留了條子。敦州的八月夜里冷,何如細皮,凍得直磕。
費盛說:“主子,沒蝎子。”
沈澤川緩緩抱起手臂,看著何如,開門見山:“你跟蝎子什麼關系?”
何如著臂膀,一雙鹿眼使勁眨,說:“你怎麼這麼問我哪?府君,不對啊,你應該問,你跟蝎子什麼關系?”
沈澤川眼眸幽深,他問:“我跟蝎子什麼關系?”
車廂靜了片刻,何如無辜地說:“我不知道呀。”
沈澤川接著說:“費盛。”
費盛臂把何如給拖了出去,何如見狀連忙掙扎起來,大喊道:“我真不知道啊!海日古,海日古!你給他說!”
馬車后邊翻出個人,跌在地上直氣,正是適才最先刺殺雷驚蟄的男人。他鼻梁高,眼窩微深,分明是邊沙人的模樣,但是黑發黑瞳,廓比胡和魯、哈森更加和些。他翻過,出了側頸的蝎子刺青。
海日古了傷,在捂傷口的同時看向刀背后的沈澤川,低沉地說道:“格達勒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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