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 沈澤川凝視著那些凌的腳印, 問費盛:“是糧車嗎?”
車的痕跡很清晰,明顯是承載著重。
“比糧車還要重, ”費盛單膝跪地, 看了片刻, 說,“像是載著什麼重。主子, 他們專程繞到離北, 難道又想襲?”
“沙三營如今兵強馬壯,有郭韋禮駐扎, 此又靠近邊博營, 如果沒有重兵在后, 襲也難再討到好。”沈澤川面朝南邊,“況且他們是從敦州出來的,可能是想把東西運去茶石河沿線。”
但是敦州有什麼呢?
敦州的糧倉早被土匪揮霍空了,而且敦州境沒有守備軍, 何必多此一舉繞路而行?
沈澤川細細地想了片刻, 把對敦州的所有記憶都過了一遍, 想到六月邊沙騎兵襲邊博營時用到了投石機,他沿著車的痕跡走了幾步,忽然說:“輜重,糧食——軍械。”他回過頭,“中博兵敗以后,兵部沒有回收六州的軍械庫, 是想留給重建的守備軍,但后來闃都疏于巡查,這些軍械庫就無人問津了。”
費盛站起,顧不得膝頭的泥,道:“其中有許多攻城重,若是落到了邊沙人手中,那端州可就危在旦夕了。”
“繼續跟著。”沈澤川說道。
* * *
車陷進了泥洼,馬匹拉不。
六耳裹著襖,戴著邊鼓帽想要蜷起來,但他沒能如愿。那個扮作行商的邊沙漢子拽著腳踝,把他拖下了馬車,用馬鞭醒他,叱罵著:“站起來,去推車!”
六耳“哎喲”幾聲,連忙爬起來,一瘸一拐地過去推車。他年邁手抖,蹬著地的腳被人給踩了,疼得他險些跪下去。這趟跟車的土匪有很多,都被邊沙人給繳了刀,在馬鞭子底下做苦力。
山土匪在茨州鎩羽而歸,雷驚蟄是軍細作的消息不脛而走,山因此分裂了十幾個小山頭,相互斗得不亦樂乎。六耳丁牛之流各自起勢,都想重現雷常鳴的輝煌,做山的大當家。誰知他們在端州被有邊沙騎兵相助的土匪給打散了,不僅折了主力,還再次被俘虜,為了邊沙騎兵的階下囚。
丁牛不肯替邊沙騎兵運糧,在七月底被殺掉了。六耳惜命,不敢再做抵抗,現在專門為邊沙人押運糧車。
六耳猴似的佝僂著,兩吊長眉隨著作抖。他混在人堆里,不敢在邊沙漢子眼皮底下懶。可即便如此,也沒能逃過鞭打。六耳疼得齜牙咧,盡力把矮下去,讓別人給擋著。
路難走,寒夜里都是重的息聲,這些橫慣了的土匪也招架不住邊沙人的馬鞭,被打得皮開綻的人不在數。馬車到了寅時才停下,幾列騎兵游走在周圍,呵斥著土匪們集中站好。
六耳的襖被鞭子爛了,著破絮。他抱著雙臂,一雙腳蹚在薄冰泥洼里,袍子早爛了,兩只著,出麻稈似的雙,老頭凍得直哆嗦。
邊沙漢子們要吃飯,土匪們只能站在邊上擋風。
六耳抄著手,得眼冒金星,著,悄悄蹲下休息。
“這狗日子啥時候是個頭,”跟前的舊部嘀咕著,把塞在背上的布囊拆下來,系到了腰上,“干他娘的,這一趟快被他們活活打死了!這些狗日的下手沒哈數,把人當牲口!”
六耳挪了下腳,得里泛酸,還想著口煙。他在袖子索了半天,出些煙草星子,湊在鼻子跟前使勁聞了聞,說:“他們又不讀書,可不就把人當作牲口?那上文的都是野猛禽,喝的還是生。”
舊部啐了幾口,說:“早知道是這個下場,在茨州的時候我也投靠軍,他媽的,好歹不會便宜邊沙人。”
“凈他媽說廢話,”六耳把煙草星子又塞回去,他賊溜溜地過人往邊沙漢子那邊看,“咱們都是草寇,投靠軍能有什麼好下場?還不是做叛徒。這些軍械送過去,打的就是離北和中博,到時候說不定連闃都里的皇帝老子也得做階下囚,我們還得跪個邊沙皇帝。”
六耳的話音還沒落下,舊部就把他給猛地扯了起來。六耳雙抖,著他們站直,一雙眼不敢瞟。
邊沙漢子吉達,頭剔得干凈,出虬結的手臂,上邊文著個毒蝎子。他抹著從邊上過,眼神讓六耳雙抖得更厲害,快要尿子了。
但是吉達今夜沒找他們麻煩,帶著人去了前邊,那里停著承載床子弩的重車,邊沙人對床子弩這樣的巨型攻城很興趣。
土匪們原地休息,干糧都泡了,聞起來一霉味。六耳一口黃牙都是煙熏的,他把干糧吃了。幾個人湊在一起取暖,幸好今夜沒下雨,不然凍死的人就不止那麼幾個了。他們席地而坐,不敢睡著。
六耳人老了,逐漸撐不住,靠著車打瞌睡。
* * *
“隨行的部隊這麼的人?”費盛再次蹲下去,檢查著腳步,“多數都是推車的土匪,邊沙騎兵沒有多。”
游擊戴上了頭盔,坐在馬背上像是尊鐵澆的雕像。他在勒馬時,發出了沉悶的聲音:“他們喬裝打扮就是不想驚別人,恐怕在山還有應,否則不敢這麼點人深到此。府君,若是想要弄清楚到底是誰在與他們里應外合,就得趕在他們進山境以前攔下他們審個清楚。”
離北鐵騎隨行的人也不多,但都是戰地的銳,跟著蕭方旭打悍蛇部的。天黑霜重,有錦衛協戰,攔下這一小批人不問題。
沈澤川看了眼夜,說:“丁桃留在原地,費盛,跟著離北鐵騎。”
* * *
六耳被凍醒了,著雙腳,覺得半條命都要被凍沒了。他抬起頭,看邊沙騎兵遠遠地站在前邊,都簇擁著床子弩。這弩絕非一人之力可以拉開,一般都會陣或是守城,是對戰時的絕對重型利,在離北營地里很常見,邊沙騎兵在這上邊吃過不苦頭。
六耳誰也沒,他雙手撐著地面,借著馬車的遮擋,悄悄地鉆向后邊。他匍匐過車底,著地面躲開了視線。當他爬到最后,幾乎是蹬著鞋往前撲,狼狽地跑了起來。
吉達著箭,忽然余一閃,用邊沙話喝道:“有人跑了!”
邊沙騎兵霎時間翻上馬,揚鞭呼喝著追了過來。
六耳哪想到吉達眼睛這麼毒!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在這麼深的夜里還能看見自己。他想停下以撒尿為托詞,可是他回過頭,看見那彎刀都已經出了鞘,便知道今夜不跑就是死!
六耳火急火燎地勒腰帶,在泥洼里蹬掉了鞋。他跌倒又爬起來,眼前都是丁牛的死相。
他們能在山威風起來,是因為邊沙騎兵,如今他們在山了階下囚,也是因為邊沙騎兵!
六耳里含糊不清地求爺爺告,把認識的神佛都求了個遍。這老頭腳底生瘡,疼得五都皺在了一起,他怕死,甚至想現在就跪下來求饒。
但是邊沙騎兵的喝罵聲顯然不是把六耳抓回去那麼簡單,他們不缺人,他們缺只能當眾宰殺的。六耳哆嗦著,跌進了泥洼里。
邊沙騎兵圍了上來,六耳當即就哭了出來。他抬著雙手,在冰涼的泥水里覺察到自己尿了子。那渾濁的尿味沾滿了,六耳聽不懂邊沙話,只能驚恐地給騎兵磕頭。
“我錯了,”六耳無知覺般地哭喊著,“不要殺我!”
邊沙騎兵咳了幾聲,把濃痰啐在六耳臉上。他們用刀鞘砸陷了六耳的背部,讓六耳趴在泥洼里喝臟水。六耳兩吊長眉被彎刀挑起來,他惶恐地喝著那水,又哭又笑,鼻涕眼淚臟了滿臉。
吉達站在原地看騎兵戲耍著六耳,他架著一條,蹬開了床子弩的罩布,喊人把六耳拖遠,要用六耳試弩。
六耳聽見了床子弩挪的聲音,他的膽都嚇破了,跪在地上被拖著,不斷用雙手扇自己耳,罵著渾話。
他干什麼要跑?!
六耳把自己扇得雙頰紅腫,他被架了起來,吊在了遠。六耳彎著腰,大口大口氣,看騎兵們給床子弩上箭。那箭如兒臂,箭頭不同尋常,是鐵鑄的圓頭,從天而降時能把人砸得腦漿迸濺。軸“咔嗒”地轉起來,只要吉達扣下扳機,六耳就能看著箭躥向高空,再砸向自己。
六耳失聲著,不知從哪里涌現出了勇氣,咧著黃牙罵道:“我你祖宗!我你們祖宗!”
六耳淚流滿面,哽咽得像是隨時能斷氣。
他以前也是做土匪的,但不是孤家寡人,家里頭有兒有。妻子很好,是跟他出村的青梅竹馬,夫妻倆人過了年紀才生了三個孩子,其中兩個兒,在咸德三年說了親,只要過了那年冬天,就能嫁了。兒子想進守備軍,六耳跟雷常鳴走了好久的關系,才把人送進了端州守備軍里。
結果那年端州守備軍全部死在了茶石天坑,邊沙騎兵來屠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