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雄被韓靳嚇退幾步, 撞到了背后的欄桿。
韓靳行軍打仗時連蚊蟲叮咬都不住, 哪里還得住骯臟牢獄,變這樣實屬違心。他看見高仲雄的神, 不號啕大哭, 說:“你這賊人!是你害我落魄至此!”
高仲雄豈敢應答, 著欄桿往外走。
韓靳恨起來,破口大罵:“你投靠沈賊, 不知廉恥!你這以侍賊的三姓家奴!高仲雄, 你就是孤魂野鬼!你別走,你回來, 你……”
高仲雄狼狽地推開獄門, 把背后魂不散的聲音甩掉了。外邊涼風直吹, 吹得他背上一片冰涼。文人惜名,誰不想做個名垂青史的清流?三姓家奴四個字打得高仲雄險些爬不起。他中有萬千委屈無訴說,最終變為翻江倒海的惡心,竟然“哇”的一聲撐著墻壁吐了出來。
高仲雄把今日吃進去的食都吐了出來, 吐得酸水逆流。他靠著墻壁, 逐漸坐在地, 看蒼天茫茫,想起了渝州的父老。他用帕子著,可是面上淚流不止,便接著用袖子,最后抱著雙臂,滾蜷在墻角, 抑地哭了起來。
誰愿為了五斗米折腰?
高仲雄不愿,可是他沒有這五斗米就會死。他為了求個出路,連面子也舍棄了。若是五年前有人對他說,日后他會為了做個胥吏向衙役點頭哈腰,他寧可去死。但如今他不僅做了,他還為了蠅頭小利肯學著恭維人。
不知過了多久,高仲雄起收拾好自己,沿著墻壁向外走去。他路過衙門時,覺得周遭的竊竊私語都在說自己。但是他好似沒覺,正如姚溫玉所說,往事南柯,他也醒了。
“在下高仲雄,草字神威。”高仲雄進衙門,躬了與人說,“同知保舉而來,專供筆墨。日后衙門有什麼檄文、告示,都由在下負責起草。”
* * *
轉眼已至八月底,去往槐州的孔嶺與余小再回來了。槐州的事談得順利,就是他們在路過落霞關時,覺得落霞關守備的態度微妙,遠比他們去時更加溫和。
“那落霞關守備,”余小再說,“想打探咱們同知的消息,問了好幾次同知婚配的事。”
“該不是想要給同知說親吧?”周桂想起蕭馳野,趕忙問,“那你們怎麼回答的?”
“我原先想答同知家中有人了,”余小再這一趟黑了不,“可是峰勸我不要這樣答,只回了尚未娶親。”
他們倆人不明白,孔嶺心里跟明鏡似的。他聽聞離北世子妃來過茨州,回程時特地留意了一下落霞關的態度,對其變化的原因心知肚明,無非是離北打過了招呼,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王爺還是世子,想要通過他們了解沈澤川。
孔嶺端起茶,說:“同知原本就沒有娶親,這事兒還是得明說,以免落人口實,引起誤會。”
周桂正想跟孔嶺說一說上回審查胥吏的事,喬天涯就掀開了簾子。他們起相迎,齊聲說:“同知。”
外邊在下雨,沈澤川從宅子里一路走過來,即便打了傘也免不了沾雨。姚溫玉被推進來,倒是裹得嚴實,就是人太清瘦,坐在四車上也沒有實。最后跟著高仲雄,一打扮很簡樸,抱著沓冊子,了半肩。
“諸位先生都坐,”沈澤川落座,用帕子凈手上的水珠,道,“此番遠行,峰先生與猶敬著實辛苦。這幾日就不必著急當差,休息休息。”
孔嶺與余小再先后稱謝。
“神威也坐,不必拘謹。”沈澤川抬掌示意高仲雄,同時對孔嶺說,“這位是新我帳下的神威,專供筆墨,眼下正在衙門里歷練,許多事還要靠峰先生指點。”
孔嶺連說不敢,把高仲雄看了。高仲雄今日簡略地挽了髻,他如今日要在衙門里跑,以利落為主,倒不那麼像書生了。
高仲雄擱下冊子,對孔嶺作揖行禮,說:“久仰峰先生大名。”
孔嶺起回了。
沈澤川待他們各自座以后,說:“槐州順利,茶州也順利,今年大家都能過個好年。丈量田地的胥吏都已經派下去了,為了確保畝數準確,后面還要再做兩次核查,事辦完也到年底了,但好在能趕在今年量完。如今錄籍的事完了,茨州的秋收上倉也結束了,雪一下來,就該商議分田的事。”
姚溫玉適時開口:“過去闃都下征田賦徭稅都是實,糧食集征庫后由人稽核折算,遞運所的人力費用也要攤到其中,未必準確。現在我們就在茨州,免去了押運糧食這部分,但要增加糧倉修備的費用,合并雜稅收取銀子最合適。”
“糧食的生意也不能久做,”孔嶺說,“茶州今年整頓結束,明年開春就能墾田,熬過去就是收,不再需要跟我們做糧食生意。”
“那其余四州總需要吧?”余小再沒有他們那麼了解中博詳,說,“我看那翼王也做不久,樊、燈兩州窮得人吃人,他還在大行封賞,封了一圈七八糟的朝臣。我們不跟茶州做生意,那就和他們做。”
其余幾個人都笑了。
沈澤川說:“猶敬果真是都察院出。”
孔嶺見余小再不解,便說:“你見人如此行徑,就想著彈劾,忘了他們既然窮得人吃人,又哪來的錢從咱們這里買糧食?”
“樊州的拐賣猖獗,人牙子橫行,讓他們買糧食,他們指不定把孩子都拿出來易,這群人壞得很!”周桂提起此事就不齒。
“這是得打擊,但源頭還在山。至于翼王,左右他不能死,”姚溫玉略微放松些,了笑,“他如今就是我們在南邊的屏障,沒有了他,我們要直面的就是戚竹音。”
“說到戚竹音,”余小再微微挽了袖口,“我就想到了戚時雨,我可聽著消息了,那花三小姐嫁過去,拜堂時老帥見新婦生得沉魚落雁,一高興,竟然躺下了。”
周桂一愣,說:“躺下了?”
余小再說:“中風了!”
不論戚時雨是真的中風,還是假的中風,這件事都昭示著他不會跟花香漪同房。太后得到了跟啟東的姻親關系,卻也無法再深。花香漪沒有子嗣,戚竹音的帥位就不會,如今嫡母在手,有的是理由制其他兄弟。
“人算不如天算,”周桂慨道,“得虧戚竹音不是男兒。”
他們又笑談了些別的,今日孔嶺和余小再才回,沈澤川也不能真讓他們通宵達旦地坐談,約莫丑時,便散了。
周桂親自送孔嶺歸院,在中途把審查的事言簡意賅地講述了,最后說:“殺了個賄的先生,讓衙門清凈到現在,但是近來總有傳聞,說同知到茨州是來脅迫我的。你聽聽這話,唉,我這幾日吃不下睡不好,就怕這些話傳到同知的耳朵里,害得彼此留下疙瘩。”
孔嶺把著傘,說:“我早就給你提過醒,‘州府’這個稱呼不要也罷。此事若是擱在多疑的人跟前,你我早已在同知面前失了信任。”
“可我,”周桂急道,“也不知道改什麼好啊!”
“你改什麼都不要,要的是態度。”孔嶺斜了傘,讓周桂把燈籠抬高,說,“茨州如今已經勢,自然不能再在這上面含糊。你心里是沒那意思,但經不住三人虎,所以盡早把主次分清楚,要讓別人也分清楚,茨州已經易主了。”
兩人談間已經上了階,后邊的侍從跟著,孔嶺廊子前回首,示意他們慢幾步,不要跟得太近。
“稱布政使,不合適;稱總督,不合適。那你給我想一個,”周桂追著人說,“我明早就能辦。”
“那都是闃都下設的職稱,自然不合適。”孔嶺一時片刻也想不出來,站了會兒,頭疼道,“沈衛是建興王,但被褫奪了爵位和封號,這脈關系也不能再讓同知沾了。”
他們兩個并立寒夜,風蕭蕭拂過袂,凍得兩個人整齊地哆嗦起來。孔嶺又累又冷,趕著人說:“你回去自個兒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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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周桂呈遞文書,請求改“同知”為“府君”。他本意是想稱“沈君”,但沈字聯著沈衛,便修了州府的府。這個府字能活,按照往后的地域擴增能層層遞進,方便再更改。這是茨州首次明確地以沈澤川為尊,周桂自降原職,為了沈澤川的境下屬。
此事一出,樊州翼王最先著急起來,連發幾道告示怒斥周桂投靠賊子。茨州如今有了高仲雄,倚馬千言,黑的也能說白的。他一邊罵翼王薄,不顧樊州境百姓死活,大興土木奢靡,一邊編寫謠歌給中博以東的四州,把沈澤川千里送糧,反其傷的事唱得聞者落淚。那傳聞越傳越夸張,等到了蕭方旭耳朵里,已經變了“重創”、“險斷一臂”。
蕭方旭嚇了一跳,半夜揪了勤勤懇懇的蕭馳野,問:“他的手斷了?”
半月連續跑的蕭馳野才睡著,被他老爹拽起來,還沒醒。蕭方旭搖晃著他,又問了一遍。
蕭馳野被晃得煩,啞聲說:“誰,誰手斷了?”
蕭方旭說:“沈澤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