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深夜披,隔著帳問:“吵什麼?”
花香漪攏開帳子,把太后扶出熏香暖馨的被褥,細聲說:“是太學的學生要皇上回收任命。”
太后起,兩側丫鬟輕手輕腳地上燈挑簾。花香漪把太后扶到了束腰馬蹄素圍板的羅漢床上,墊暖爐一并呈上來,還給太后熱了酪。
太后撥著湯匙,眉間微皺:“事怎麼這般突然。”沉思半晌,“昨日才下的任命,今夜就鬧了起來,未免太快了。”
“鬧的還是太學。”花香漪依著太后,說,“姑母,太學乃天下文筆所向。此番就是閣老,也不好出面。”
太后舀著酪,卸了妝的面容上雖已染年歲痕跡,卻更顯氣韻不凡。漸漸擱下碗,靠著墊,盯著琉璃燈罩,頃后,說:“是了,沈衛如今罪名昭著,于于理,閣老也不能出面斥責學生。學生若是得皇上收回了命,那這一次,哀家可是啞吃黃連了。”
“姑母。”花香漪說,“皇上釋放沈澤川,原就不是本愿。現下又因為這道命令,無故得了‘昏聵’的罵名,只怕要與姑母心生間隙。”
“那倒無妨。”太后說,“等到魏嬪懷了孩子,大周便有了皇嗣。皇嗣既是國本,哀家只要有皇嗣,便仍然是大周的太皇太后。皇上病后早已與哀家離心,此次若是怒,也不過是病中鬧脾氣罷了,由著他鬧。”
咸德帝病后漸不再恭順地遵從太后旨意,雖皆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瑣事,卻已經了離心的苗頭。太后坐鎮宮中,旁邊有潘如貴,前朝有花閣老,要保花家盛權不倒,就必須有個乖順聽話的皇帝。
咸德帝不了,換一個不就是了。
太后不喜楚王不為別的,僅僅是因為楚王李建恒已經及冠,不是羸弱孩,也不是自己膝下長大的孩子。這樣的人登基,怎麼比得上一手養大的皇孫聽話。
“何況今日之請,打的是皇上的臉面。”太后平靜地說,“皇上登基九年,吃穿用度,事無巨細,都要經過哀家。他如今想要做個獨立專橫的帝王,為此大著膽子向蕭家示好,既不肯放了沈澤川,還想要保住楚王。可哀家了解他,他是外強中干,心里怕著哀家,所以每次都想求個兩頭好,反倒顯得首鼠兩端,把兩邊都得罪了個。”
“皇上不是為了蕭家,把沈澤川幽了這麼些年嗎?”
“幽是什麼?”太后拉了花香漪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幽便是一線生機。皇上以為自己為蕭家討了個臉,實則是埋下了禍。蕭既明失了弟弟,離北要的就是沈澤川死,只要沈澤川不死,就是傷那十二萬鐵騎的救駕之心。你且想想,蕭既明這般賣命,便是要證明自己絕無二心,連弟弟也敢留在闃都。他都這般坦然相待了,皇上卻為著不得罪哀家,轉頭把人摘了死罪,關起來了。人若不死,便是禍,這是你死我活的時候,皇上卻仍舊這般天真。此次也是,為了保住楚王,所以不肯徹查小福子一案,斷了潘如貴的后招。心里又怕哀家生芥,故而不不愿地放了沈澤川——他以為蕭家會恤他的難,可蕭既明遠在離北,得知此事,心里絕對不會痛快。”
“若這般說來。”花香漪說,“此次煽太學鬧事的人,難道也是蕭家人?此次得皇上收回命,能讓皇上與花家生了間隙,又能閣老與姑母不能出面,還能借刀除了沈澤川。”
“若是這般清晰明了。”太后為花香漪撥開碎發,疼惜地說,“蕭既明還做什麼天下四將。此子行事素來謹慎,若是他做的,必然不會這樣輕易人拿住,況且離北與國子監并無來往。”
“猜不出來。”花香漪靠著太后,撒道,“姑母說與我聽。”
“好啊。”太后此生無子,外氏不親,唯獨疼花香漪。說,“姑母教你。你看咱們外設八城,環拱闃都。八城便是如今八大家的起源,我們花家居都南的荻城,是歷來宮妃首選之城。但只是到哀家這里,花家才算榮華蓋世,拔得了八大家的頭籌。早些年前,先帝才登基時,最得圣意的還是姚家。因為姚家三封帝師,若非到了姚大爺時壞了才氣,那渝州來的齊惠連未必能做永宜太傅。再說如今的奚家,只有奚固安升任八大營都指揮使,管八大家子弟,只把他當做軍營先生就是了。奚家從來都是下品德行,不了大。薛家在薛太爺榮喪之后,已經落沒,現在只有個薛修卓在中樞當差。其余的魏、潘、費、韓,哀家日后再講與你聽。”
“這我也聽爹說過。”花香漪說,“姑母與我講這些,是指此次暗中煽太學之人,可能是八大家別的人。”
“哀家是疑心。”太后說,“榮華流,算算花家隨著哀家登后至今,已經許多年了。如今看皇上病重,有人就了別的心思,那也是可能的。明早喚潘如貴過來,讓錦衛暗中徹查。闃都就這麼大的地方,哀家不信還有不風的墻。”
蕭馳野擰著裳上的水,跟著紀雷一并了明理堂。
此時已至深夜,咸德帝仍舊沒睡。
“你足思過。”咸德帝拿著個折子,看蕭馳野一眼,啞聲說,“怎麼也隨著錦衛跑。”
蕭馳野是真的冤,他說:“都指揮大人微臣去,微臣以為是傳皇上的口諭。”
“去了之后。”咸德帝說,“辦得如何?”
紀雷立刻磕頭,說:“回稟皇上,國子監在學的學生不知了誰的指使,不僅妄議國事、毀謗皇上,還對潘公公起了手來。場面得很,微臣要拿人,蕭總督卻不肯。”
豈止是不肯,那軍簡直和蕭馳野一個德行!耍賴橫阻,不讓錦衛拿人,就差躺地上打滾了!一群混吃混喝的軍子,臉皮都有城墻厚。
咸德帝問蕭馳野:“你阻攔錦衛拿人?”
蕭馳野說:“一群學生,若是了詔獄,多半生死難料。命就算了,壞了皇上賢名怎麼辦?”
“他們結黨營私,勾結人,分明意在禍朝綱!這種人不審,日后錦衛還干什麼呢?”紀雷憤憤然地說。
咸德帝咳了良久,說:“策安辦得好。”
“皇上!”紀雷難以置信,“這群學生聚眾鬧事,連‘謀反’二字都敢喊,若不能嚴辦,危及的是江山社稷!”
“心直口快。”咸德帝不冷不熱地說,“若不是被到了要關頭,他們放著好好的學不上,與錦衛什麼手、喊什麼話?那沈氏余孽就不該放!若非……若非!”
咸德帝摔開折子,咳了起來。待稍微緩和后,他也恢復了尋常。
“……不論如何,罰還是要罰的。折減一半國子監糧銀,一日兩餐改一餐,罰上半年。”
紀雷心知咸德帝意已決,便不再開口。他跪著不語,咸德帝卻知道他想什麼。
“錦衛乃朕的狗。”咸德帝盯著紀雷,“你為錦衛指揮使,認什麼干爹、干爺?平日朕不提,是諒你還算恭順!今夜朕要你好生安太學學生,你聽明白沒有?”
紀雷叩首,說:“微臣遵旨,錦衛只效命于皇上!”
出來時雨已小了,辦差房來了小太監給他們兩個人打傘。
紀雷面不好,對蕭馳野抬抬手,就要走。可是蕭馳野渾然不在意,說:“老紀,我也是迫不得已。昨日我被關了足,為著出來玩,也不敢貿然學生。”
紀雷看他那混賬樣子,簡直是有氣也沒地方撒,胡點點頭,只想他趕走。
“不過我的軍,你瞧著怎麼樣?”蕭馳野從小太監手里拿了傘,打發他回去,和紀雷繼續往宮外走。
紀雷心想能怎麼樣?無非就是群賴子麼!跟著你,更不樣子了!
他上客氣地說:“神氣兒比從前好了許多。”
“是吧。”蕭馳野恬不知恥地說,“我覺著軍的校場太小了,施展不開啊。你替我給都指揮大人說一聲,看能不能再給軍撥個地?”
紀雷早聽聞他帶著軍在校場里玩馬球,沒想到他還真敢開口要地方。只是明面上不好拒絕,就說:“怕是不好辦,楚王上個月擴了府,強占民居那事還讓人給告到了府衙。如今闃都到都是人,固安上哪兒給二公子你找地方做校場?再說,就算城里邊真有位置,那也得批給八大營啊。”
“誒。”蕭馳野在傘下說,“城里的不上我們軍,城外的也行啊。只要地方夠大,玩得盡興就行。”
紀雷這才咂出話里的意思來,他看向蕭馳野,笑起來,說:“好啊二公子,早就看中了塊地是不是?跟我還打馬虎眼呢!”
“這就來拜托你老紀了。”蕭馳野說,“這闃都里就你老紀最得臉面,你對都指揮大人開個口,他哪能拒絕?事咱們好說。”
“跟我就別提銀子。”紀雷終于緩和了態度,“我那邊認了個干兒子,正尋思著從哪兒給他配個好馬!說到馬,誰會比二公子更懂是不是?”
“我送他幾匹玩啊。”蕭馳野說,“鴻雁山脈配出來的馬,不比我那匹差。過幾天,我找人直接送你府上去。”
“等我跟固安提一聲。”紀雷說,“校場多大的事兒?你等著消息!”
兩人分開時雨也停了,蕭馳野上了馬車。晨看著紀雷的轎子,說:“總督真要把府里的馬給他?可惜了!”
“拿人手短。”蕭馳野蹬掉靴子,腳早泡了,“校場必須得有,在闃都里太扎眼了。這老賊要收了馬辦不下來。”他冷聲說,“我就讓他兒子去見祖宗。”
馬車晃起來,蕭馳野用巾帕抹了臉,問:“那人呢?”
晨說:“那、那人?”
“沈澤川!”
“早回去了。”晨給蕭馳野倒茶,說,“我看他腳步虛浮……這樣的子怎麼在錦衛當差?”
“養大象啊。”蕭馳野接了茶一口飲盡,“病秧子不得不干苦力呢,他絕對是要懶的那種人。”
要懶的人打了個噴嚏,在昏暗里坐了半刻,猜想自己是不是寒了。
門忽地被推開,進個碩的形。奚鴻軒進來就嘖嘖稱奇:“這地方行啊,錦衛也不到吧。”
沈澤川不回頭,說:“破宅院,租也租不出去,就這點好了。”
“但這院子不好弄到手啊。”奚鴻軒著手坐下來,看著沈澤川,“這可是先帝賜給太子,太子又賞了齊惠連,齊惠連死后被賣掉的老院子了。你怎麼弄到手的?”
沈澤川含著茶,和奚鴻軒玩味地對視片刻。
奚鴻軒不慌不忙地抬手,說:“瞧我這賤,怎麼老打探人底細呢?剛才路上聽說,潘如貴也挨了砸,你這手還痛快。”
“奚大爺是八大營都指揮使。”沈澤川說,“挨著這事兒,惹了太后的懷疑,以后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
“奚固安不好過,我便好過了。”奚鴻軒厚的手掌擱在桌子上,他說,“與其等著朝中重臣開口,不如學生先開口,先發制人。經此一事,你可就是真正的出來了。”
沈澤川拿了筷子,撿了點素食:“雕蟲小技,讓二見笑了。”
奚鴻軒看沈澤川吃了,才了筷子,說:“那往后你要干什麼?”
“在錦衛混口飯吃。”沈澤川說,“紀雷是潘如貴的干兒子,還是奚固安的八拜之。你想弄死奚固安,怎麼越得過紀雷?不如你我各分一條命,讓他們做一輩子好兄弟。”
奚鴻軒悶笑半晌,伏在桌上,沖沈澤川測測地說:“你跟紀雷什麼仇?”
沈澤川撿掉花椒,眼皮子都不抬地說:“他穿的鞋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