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結藩王這個罪名,可大可小,放在從前是大的,正苗紅的天子坐廟堂,不忠天子而與藩王眉來眼去,用不著有別的謀反起事之類的大罪名,只這一條,就夠言們聞風而,做出無數文章了。
但在如今算小的,因為東宮年復一年地空懸,眼看著還將繼續空下去,與藩王有勾連的豈止隆昌侯一人——假設于星誠所參是實,不干凈的人多了去了,法不責眾,再大的罪名,人人都在干,心里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這個人心上自然而然的轉換,是由當前特殊的時勢造就,連皇帝都無法控制。
于是,于星誠的彈章抵達以后,附和著參隆昌侯一兩本的有,不多,認真拉一下,這不多的幾個之前還基本是站蜀王那邊的,上嚷著一片公心為朝廷,到底是不是打擊政敵天知道。
總的來說,沒掀起來什麼大浪花,皇帝也沒對此做出什麼激烈反應,沉默了兩天以后,下詔讓隆昌侯和潞王各自寫個折辯過來。
于星誠的彈章里沒有揪住實證,那麼隆昌侯和潞王不可能承認,飛一般寫了奏章來,都把自家撇朵清水蓮花,潞王還跟皇帝尬敘了一番兄弟,哭出兩缸眼淚。
皇帝信不信不好說,筆朱批的是句“知道了”,然后,這件事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只有在一戶人家過不去。
徐家。
徐大太太快瘋了,急的,悶的。
大水沖了龍王廟,兒子的岳父參了兒的公公,這算怎麼一回事呢?!
消息傳出三天,月回娘家哭了兩場。
想象里矜貴驕人的豪門生活幾乎沒有著,天天按下葫蘆浮起瓢,滿世界都在跟作對,才進門時,岑夫人看不過冷淡,現在連個客氣的臉都不愿意擺了,直接拿當掃把星。
徐大太太聽兒說的,心疼得不得了,可岑夫人為此把氣出在月上太正常了,都沒法去出頭,只能再三安:“你哥哥快回來了,等回來,我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哪天才回來?這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月哭道,“不然,我去于家問問大嫂!”
于星誠出行可以用個隨行文書之類的名義把徐尚宣帶著,不可能把兒也帶上,所以徐家長媳于氏一直在京里,于氏母親子虛弱,于星誠對婿夠意思,徐大太太投桃報李,也很大方,兒子不在了也沒把兒媳婦回來,只讓在娘家服侍母親,定期回來請一請安就行。
聽了月的話,徐大太太本要同意,一想,又搖頭:“你問不到什麼,親家老爺在外做事,難道還會特意寫信回來告訴一聲不?罷了,再等幾日罷,你哥哥先前寫了信來,親家老爺的巡查了了,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月聽了在理,沒辦法,只好勉強再忍一忍,但不想回去隆昌侯府,徐大太太勸著:“你婆婆已經不高興,你還總往娘家走,看在你婆婆眼里,豈不是在跟賭氣?更該不舒服了。”
心疼兒,又保證:“你放心,你哥哥一到家,我立刻就問他,然后告訴給你。”
月被連哄帶勸地,無計可施,只有滿肚子委屈地回去了。
好在徐尚宣的信不是空話,過去沒幾日,八月初,他真的回來了。
他這趟是遠行歸來,依禮該先拜父母,所以他沒跟著岳父去于家,在城門口就分了手,直接先回自己家來了。
徐大太太大半年沒見到兒子,這一下如天上掉了只凰,歡喜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一邊趕著人備水備飯,一邊一疊聲問了許多問題,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時又心疼著兒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個盛夏是在外面過的,風吹日曬,一張臉黑得發亮,瘦就沒有了,他的材還是如在家時一般壯碩,總的來說,他從外貌上不再像書香人家的子弟,就是個很糙的大漢。
倒也難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對此無所謂,一氣連灌三杯茶水后,一抹,劈頭就問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麼回事?”
這一說,徐大太太想起來兒的事了,忙先反問他:“親家老爺怎麼參起自家人來了?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誰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干脆地一攤手。
徐大太太道:“怎麼不知道——”
直著眼,忽然反應過來了。
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這段時間里發生的事,他跟著于星誠滿江南跑,居不定,沒辦法給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會無端傳播到那麼遠,徐尚宣也沒法從別人里聽說,以此時信息的獲取程度來說,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變是很合理的事。
他這個徐家長子都不知道,于星誠更不會知道。
所以,這件事竟好似是錯差下發生的,徐大太太心里原來還責怪著于星誠,這下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徐尚宣的問題沒得到答案,追著問:“娘,你還沒告訴我呢,我們是回程路上才聽說的,岳父極不高興,幸虧已經回程了,要是還在巡查著,他恐怕能把我先攆回來。”
徐大太太恍惚著道:“不高興什麼?”
徐尚宣大著嗓門:“娘,你當別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這一出,我聽著都不對勁,何況是我岳父!你干這種事,他老人家作為姻親,臉上也無啊。”
徐大太太干咳了一聲,跟自己兒子也說不出月生病那個托辭,只道:“我是心疼你妹妹,舍不得嫁給那個啞去,把下半輩子都送在里面了。”
“那給別人當后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贊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約是祖父在時定下的,這麼背棄掉了,祖父在天之靈都不安穩。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麼想的。”
“也不算背棄,你三妹妹不是依樣嫁過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個白眼:“所以,連三妹妹也坑進去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徐大太太跟兒子再生不起氣來,明見他無禮,也訓不得他,只道:“哪是你說的那樣,要不是親家老爺來這一下,本來你妹妹過得很好。”
這個妹妹特指月,至于瑩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慮范圍之。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見到兒子面上的疲,改了下口,“歇兩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釋一下,不知者不罪,想來岑夫人也遷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絕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這麼一搞,我岳父左一個勛貴姻親,右一個勛貴姻親,他本來多正經的文臣出,都要變得不對味了,能樂意嗎?你還我一回來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熱,我這一去,只怕岳父該不我去于家門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這里面的彎彎繞懂,徐老尚書當年結親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過,不過徐老尚書當時已是正二品部堂,撐得住些許異議,于星誠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當然要更為惜羽。
徐大太太為難了:“——那你妹妹怎麼辦?”
徐尚宣道:“把我岳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訴,讓自己去說得了,不過,這一回是這樣,下回怎麼樣,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麼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岳父多半還照參的意思。”徐尚宣說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聽了發急,又見徐尚宣好像事不關己似的,終于忍不住輕輕責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親妹妹。”
“大妹妹這麼本事,用得著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當地道,“要說心疼,我還心疼方寒霄呢,他夠倒霉的。”
他是月的哥哥不錯,但也是個男人,在這樣問題上會不由代到男人的立場上,從這個角度來說,他難免會對方寒霄產生同。
徐大太太拿他沒有辦法,只好道:“你真是,你這胳膊肘怎麼老往外拐。”
“娘,你可別說我了,我要在家,絕不能你們把這糊涂事辦出來。”
徐尚宣說著,他也頭疼,問徐大太太:“娘,你給我找了這麼兩個妹夫,我以后怎麼打道啊?對了,他們京里遇見,沒打起來過吧?”
“沒有,沒有,你說什麼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釋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過,要是我岳父煩我了,從此不許我跟著他,那可不是我的錯,我去把你媳婦接回來,以后就在家里吧。這麼著也不錯,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沒法這麼覺得,兒子這一歇,之前的功夫豈不又要付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來就說了這許多話,是真累了,打了個哈欠,隨口回了一句:“娘,你擔心了,憑什麼就該著我們去上趕著,大妹夫不是沒長,他自己不會去于家問啊,還得我上門去給他解釋,切。”
徐大太太一聽:“也是。”
今天天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發人給兒把這個信送了過去。
**
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聲囑咐著兒子:“別的都不要,你這一去,務必探清楚了,于星誠手里到底有沒有實證,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為然:“母親,他若有,還不早在彈章里寫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岑永春有口無心地應著:“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門上車,往于家而去。
于星誠昨日已經面過君,得了幾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該在家的。
他確實在,正坐在書房闊大的書案后面,聽到小廝在簾外報岑永春上門拜訪的消息,隨口道:“我這里有客,他等一會兒。”
小廝應聲去了。
岑永春有些納悶,他覺得他出門不算晚,不知誰還搶在了他頭里,問小廝,小廝并不說,他沒法,只好被引去花廳里暫時呆著喝茶。
于星誠不是托詞,他的書房里確實有客。
外面重新安靜下來,于星誠向著立在他書案側邊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聲音得低低地道:“鎮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閉口禪嗎?”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并沒有停下取用紙筆的作。
于星誠的笑意便又轉為贊許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歲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強之時,雖則大半年的奔波在他上也留下了辛勞的痕跡,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風度,他的聲音也低緩而沉厚。
“君不,則失臣,臣不,則失。你這樣謹慎,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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