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桔子(下)

承乾宮在西邊，穿過太池，自中軸一路向西。

剛回暖的春天仍有一寒意，含釧披著一件火紅紅的大氅，手裡攏著個袖籠子，新嫁娘三天紅，大紅的氅裡搭著綴著一圈白絨的雙襟褂，頭上戴著白玉簪，脖子上掛著金鑲白玉項圈，裡裡外外瞧上去既富貴又從容。

順嬪見著含釧的時候，暗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些天，哦不對，自從老四定了親開始，耳朵邊上的傳言那可真是沒斷過，有的說這位曹家新姑娘相貌奇醜無比，有的說這位掖庭出的新王妃鄙無禮，有的說曹家除了錢什麼也沒有，曹家的姑娘最把自己打扮一個展架，上掛滿了華麗的珠寶和飾...

傳言千千萬，反正沒啥好話。

這怎麼得了！

眾口鑠金！三人虎的！

那顆心就一直懸吊吊懸吊吊的——前頭說的那個富康大長公主家的姑娘莫名其妙就給了老三，又莫名其妙得了重疾死了，這中間要說沒故事，誰信？是不經事，可不是太蠢的，細細想來老四從北疆千辛萬苦、死裡逃生回來，剛一回來賜婚曹家的聖旨就下來了，好像..好像有些賞賜的意味。

這是賞賜誰呢？

拿老四賞賜曹家？

還是拿曹家賞賜老四？

旁敲側擊問過聖人，聖人被問煩了，剝好的桔子也不吃了，甩袖子就走了。

剩一個人在正殿裡獨自彷徨。

鬼知道，為了討好聖人，還特意選了件杏的雙襟口十二幅宮——都是三十來歲的人了！為了兒子，還穿上了這樣鮮的，不就是想讓聖人高興高興嗎！

知道這姑娘在掖庭裡當過差，甚至在膳房幫過廚，是有些害怕的，是知道膳房的使都是什麼樣子——壯、彪悍、一個頂兩、兩個頂四...

是佩服這些個姑孃的！

可佩服是一碼事，給自己當兒媳婦兒又是一碼子事兒了...

還有還有！

曹家太有錢了！

老四可沒啥錢！

這些年，聖人賞給的東西，都存著的，就預備著一腦給老四、給老四媳婦兒...可那些東西在曹家的富貴麵前又算得了個什麼？

沒錢就說不起話，就不起腰桿！

這是幾十年的宮闈生活，教給順嬪最直觀的箴言。

而那兒子板正沉默，心思卻極為細膩，又長長多思多想，不似這般大咧咧的。

倒是不在乎這些個名利，故而看得很開。

小崽子鉆了牛角尖，就不太好了。

自知道這場賜婚，這當孃的，一顆心掛得高高的，始終落不下來。

順嬪坐在上首，看著堂下一對璧人鄭重其事地叩拜問禮，舉止間不見半分敷衍，小姑娘形容謙和，樣貌靈氣俊秀，不似宮闈傳言那般，順嬪心下大，欣地抬頭看了看使采萍。

采萍埋頭，態度十分恭謹地將新王妃扶起。

順嬪眼眶發酸，垂了眸，拿帕抹了抹眼角，張了張口，卻半天說不出話。

徐慨眉頭一皺，“好好的，母妃哭什麼？大喜日子...”

徐慨話沒說完，被含釧拿眼一橫，後麵的話便咽在了嚨裡。

小兒的這場司被順嬪看在眼裡，心中一喜，自家這活閻王，算是遇上剋星了！

“母妃這不哭，歡喜。”含釧手放在膝上，看向順嬪的目親近友善。

夢裡，順嬪娘娘待很好。

順嬪，本就是一位極溫和且市井的一個人，在宮中多年也沒改掉市井裡的那些小脾氣。

比如雙陸打輸了，會將牌一推，一邊絮絮叨叨手氣不好，一邊約下次再來；

比如吃到好吃的果子，品到好喝的茶葉，會惦念著千秋宮的兒子，有時候送出去一把金瓜子，就為了給兒子帶塊兒酪點心；

再比如，聖人賞下的東西，順嬪像一隻碩鼠一樣，全都藏起來，無論大小，都給兒子留著...

也會嘮嘮叨叨的，把徐慨念得個心煩，見兒子臉不好時，順嬪又有種小趨利避害的本能，眼眶一紅，那臭脾氣的兒子想發火也不知從何發起...

順嬪就像一個心又大咧咧的母親。

就像...每一個人都曾擁有的那種母親。

隻可惜夢裡徐慨太多沉默，許多話、許多心思都被他挖地三尺埋起來，不僅埋，還拿個鐵鍬把土都給夯實了。

直到意外到來，許多沒說出口話，就了訣別和憾。

小娘子一笑起來，邊兩隻淺淺的梨渦沖淡了上挑眉眼帶來的冷冽與清澈，多了幾分長輩喜歡的甜和，“王爺今兒個宮前很高興，一直在同兒臣唸叨承乾宮的桔子，說哪的桔子都沒您這的好吃。”

以前，徐慨說過順嬪賞過他桔子吃的。

含釧抿笑，也不算張口胡說吧？

徐慨一愣，抿抿沒說話。

順嬪眉眼一下子緩了許多，“若是吃，母妃往後都給你府上送。”

徐慨臉一白，埋了埋頭，倒是沒多說什麼。

回府的馬車上，含釧心緒很好，一邊挑開馬車簾子，一邊口中輕聲哼著歌。

徐慨好笑地看著自家小娘子，默不作聲地搖搖頭。

這小娘子，怕是不知道自己惹的是誰！

第二天一早，秦王府的門房就被敲開了，十來筐黃澄澄、皮亮亮的桔子裝在竹筐裡流水似的抬了進來，含釧坐在正堂目瞪口呆地看向徐慨，徐慨瞬間樂了，順手從筐子裡拿了隻桔子出來，三五下給剝了皮兒，連同桔子瓣兒的經絡一併理了下來，遞到含釧邊。

徐慨聲音裡有藏不住的幸災樂禍，“您能？你在母妃跟前說了一樣東西好吃，能連續三年給你做...我小時候練字兒，先生三令五申甭中途斷筆，母妃擔心我上火，削了碗梨子藏在袖兜子裡帶進來，趁先生不注意，就從我咯吱窩下頭往我裡塞...”

徐慨做了個作，右手別扭地從咯吱窩裡鉆出來。

把順嬪娘孃的母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看就是被荼毒過深，甚有。

含釧一邊嚼著桔子，一邊“噗嗤”一聲笑出來。

好的。

順嬪娘孃的市井氣與真實不偽，約莫抵消了徐慨長時期，很大一部分的自卑和壞緒吧？

若是有幸能為這樣單純的母親，就很好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桔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