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極大，小宦盧云中坐在夔王府的門房之中，正烤著火爐剝花生，看見風雪中從回廊后出來，不由得大驚。他趕站起來，拉著到火爐邊，看著凍得青紫的臉，頓腳說道：“哎喲，就算不穿狐裘，好歹披個斗篷啊！你要是凍著了，我們王爺那邊可不好代！”

木然低頭，說：“不用代了。”

“啊？”盧云中不解地看著。

“我有急事，必須得走了。”抬手在腕上，扣住那條穿系紅豆的金，想要將它取下。然而在火映照下，著這兩點如的紅豆，又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終于還是垂下了手，任由它落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盧云中趕問：“這麼大雪天你去哪兒？馬車送你呀！”

搖了搖頭，只看著前方街道問：“王公公走了？”

“剛走，和你正是前后腳呢。”盧云中看著雪上尚且留存的車轍痕跡說道。

黃梓瑕再也不說什麼，起跑下臺階。盧云中嚇了一跳，還在后面，卻已經加快腳步，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他張大，怔怔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兩個噴嚏，趕回頭，跑回火爐邊繼續烤火去了。

縞素長安，一片蒼茫。

黃梓瑕在肆風雪之中，循著王宗實車馬痕跡，艱難走出永嘉坊。

雪下得雖大，但畢竟王宗實過去不遠，而車馬一直朝北，然后痕跡便斷在了興寧坊安國寺門前。

安國寺原名清禪寺，是會昌六年才改的名字，小時候在長安，老人們還在稱呼它的舊名。而如今，這麼大的雪，馬蹄和車必定打，他們必定要進避雪去的。

便也走到寺門口，顧不得拂去上雪花，用力拍著閉的寺門。里面傳來起落很快的奔跑步伐，知道這必定不是僧人的，而該是神策軍或林軍的——王宗實與王蘊一起到來，各自帶領了一隊人馬。

大雪紛飛，刺骨寒冷，本就氣有虧，此時又在雪中跑得太過劇烈，靠在門上，覺得眼前發黑，虛弱無比，雙腳本無法再支撐自己站下去。

慢慢順著門下，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的右手抓著自己的左手腕，到了那條金之上，正偎依在一起的兩顆紅豆。

，溫暖，輕輕在一起。

就算用手指撥開了，它們依然不屈不饒地落在一起，無論另一顆在哪里，只要輕輕一點力量，它們就會順著中間的圓，向著對方靠攏，難以離分。

而就在剛剛，對送這兩顆紅豆的人說，我會離開你。

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大顆的眼淚涌出的眼眶，咸冰涼，滴滴墜地。全發抖，凍得面青紫，只能無力蜷著，以冰涼的手抱住自己的子。

大門打開，腳步聲中，有人疾步向前，一件尚帶著溫的黑狐裘，輕輕地擁住抖不已的。一雙溫暖寬厚的手，握住了冰涼僵的手。

茫然地陷突如其來的溫暖之中，抬頭看向面前人。

王蘊在面前彎下腰，遞給一塊雪白的帕。

他了外給，只穿著玄黑圓領夾衫，黑上以銀線繡了約的麒麟紋路，落了一兩點細雪，更顯出他上那種晉人烏子弟的風華。

微微了，口艱，即使再努力，卻也說不出任何字。眼前漫漫黑翳涌上來，只覺得一陣暈眩，抓著他手中的帕，喃喃地說：“他……他不信我……”

王蘊擁，低聲問：“怎麼回事？”

慘淡的臉上，一雙眼睛彩俱無，還沒等再吐出第二個字，便一時失去了意識。

臆那口氣一松懈，黑暗徹底淹沒了。

等到醒轉，已經在王蘊的懷中。

他抱著大步穿過走廊，進了室。

這里是知客僧備下的禪房，裝飾簡單，一幾一榻而已。屋燒著旺盛的爐火，火上煮著一壺正在沸騰的熱茶。

全都虛了，毫無力氣，任由王蘊將放在榻上，又移了火爐過來，將火撥旺。見不言不語，只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盯著自己，他便又給倒了一碗熱燙的茶。

偎在溫暖的爐邊，將熱茶捧在掌中，燙燙的溫度漸漸傳遍了全，才覺得自己全的都復蘇融化，重新在流起來。

剛剛侵蝕著、仿佛要將埋葬的風雪，明明還在外面肆，卻已然恍如隔世。

這才發現，之前他遞給的帕，還在自己的手中。慢慢地以那條帕捂住了自己的雙眼，那帶著他溫的錦溫暖包容，仿佛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他帶著一個春日艷來到，地籠罩住。世間嚴寒被他退在千萬里之外，而他就是那融化了冰雪的暖，在面前灼灼升起。

他扶著躺下，為拉攏蓋在上的狐裘，聲音低沉而和：“我隨王公公而來，走得慢了一點，被風雪困在廟中，卻想不到，你也會在此時到來。”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的微笑面容，雙微，想說什麼，卻又口哽住，無法出口。

王蘊以那雙溫的眼睛著：“這麼壞的天氣，怎麼孤一人在外面？也不多穿點服，可要凍壞的。”

黃梓瑕默然低頭，他的溫存痛了心里最的一傷口，讓的眼睛忍不住潤，一層水汽立即蒙住了面前的一切。

艱難的，如同呢喃般在口發出一點細微聲響：“因與你的婚事，我們起爭執了……我如今這樣，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他是誰，沒有說，他也不問，只給加了半盞熱茶，遞到的手上。

他用那雙溫的眼睛凝視著，輕聲說：“在給你寫解婚書的時候，我曾想過，這世上有兩種夫妻。一種是深緣淺，縱然恩非常，深種，可終究不能相守白頭——就如我，我愿守著當年婚約，一世與你廝守，但你喜歡了別人，與我并無連理之緣……我亦無可奈何。

黃梓瑕聽到他“喜歡了別人”一句，心中只覺一陣苦翻涌而起，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誰。

世事命運，無法預測。的心曾付給禹宣，也曾托給李舒白，然而曾為未婚夫王蘊，本該是在這世上唯一能的人，卻始終沒有緣分。

王蘊見始終低頭沉默，緩緩又說：“還有一種，便是淺緣深。我眼見眾多親戚朋友便是如此。夫妻二人同床異夢，各懷心腹，一世夫妻亦不曾有過半分意，最后落得一對怨相伴終生，縱然生同寢死同，究竟又有何趣？而——你若嫁給了我，會不會亦是如此？”

黃梓瑕只覺心中大慟。想著王宗實問的話，關于重新考慮與王家的婚約；想起李舒白最后的話，將會為他的累贅——

其實，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他趕走，只是為了不拖累，是為了不讓自己邊的危局影響到。

所以，才更要離開他，哪怕他不贊，也要朝著心中所想而去，義無反顧。

“所以當時，我給你那一張解婚書，讓自己放開你，寧可落得我深緣淺，也不愿讓你淺緣深。可如今，我覺得自己，似乎是錯了……”

王蘊一直低沉溫的聲音，此時終于因為難以抑制的緒，微微抖起來：“梓瑕，我如此珍你，你卻被別人一再傷害，讓我，真不甘心！”

他輕如呢喃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回，讓黃梓瑕含在眼中的淚，又開始涌了出來。

恍惚茫然地抬頭，隔著淚水看著面前這個清逸秀的男子。他本是命中注定攜手共度的人，有著春風般溫和煦的氣息。一步步走下去，命運的波瀾終究將推向了與他越來越遠的地方。而錯過他，究竟會不會為一生中最大的憾？

而他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而現在，我后悔了，我想，與其讓你去經歷悲哀痛苦，還不如讓我任妄為，一意將你留在自己邊，至永遠不會，有讓你孤被風雪侵襲的那一日。”

因他這一言，黃梓瑕茫然失措地以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無法控制地握著那條金紅豆，握著這圓潤如珠、殷紅如的相思子，含在眼中的淚，終于無法控制地落下來。

而他抬手幫去臉上淚水，低聲問：“你能否給我一個挽回的機會，將那封解婚書，還給我？”

捂著自己的面容，不敢抬頭，不敢看他飽含深的目，不敢聽他溫的話語。在心里暗自怨恨著，黃梓瑕，你何其幸運，能得到這樣一個人的關；而你，又何其殘忍，還準備以此為契機，騙取王家的幫助。

見只是將自己的面容埋在手中，子微微抖，什麼話也不說。王蘊便也不再說話，只將的肩膀輕輕摟住，讓偎依在自己的肩上。

許久許久，他才聽到輕輕地“嗯”了一聲，似乎是答應，又似乎只是呼吸不順暢的，一點輕微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