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沈夫人回房的時候,今夏還在試圖想出為何自己能看,而他卻不能看的道理來,絞盡腦而無果。
“姨,您辛苦了。我給你捶捶?燙個腳?……”
沈夫人制止住想站起來的今夏:“你就坐在那里別,對我好就消停點,免得傷口又得換藥,更麻煩。”
今夏只得不,笑瞇瞇道:“還是我姨知曉心疼人。”
“你呀,全上下長一張就夠了。”
沈夫人凈了手,坐到梳妝臺前,仔細地將發髻拆下來,把頭發慢慢梳通。今夏靠著床框,看著梳頭,笑道:“您頭發保養得真好,跟緞子似的。”
“你今年多大了?”沈夫人邊梳頭邊問。
“十六。”今夏嘻嘻一笑,“我娘日張羅著要把我嫁人。”
“看你急火火的子,夏天生的吧?所以今夏。”
“可能是吧。”
“可能?”沈夫人轉過頭來,目復雜地看著,“你難道不知曉自己何時出生?”
“我是我娘從堂子里抱回來的,所以的日子我也不知曉。”今夏如實道。
“哦……”
沈夫人復轉過頭,也不看,只一下一下地梳頭,過了良久,才聽見問道:“那年抱你回來的?你多大?”
“嘉靖二十八年,我大概是三、四歲景。”今夏回想著,笑道,“我娘說,堂子里的小孩就數我最能吃,想著肯定好養活,就把我帶回來了。”
一柄木梳在手上地攥著,尖齒深深嵌,沈夫人定定坐著,頭也不敢回,呼吸卻是控制不住的急促。
“姨,你怎麼了?”今夏問道。
沈夫人深吸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氣回答道:“沒事……只是沒想到你是個可憐孩子。”
“才不可憐。”今夏笑道,“那條街的孩子就數我最能打架,除了我娘,沒人敢我一手指頭。”
滿臉幸福地回想著兒時戰績,沈夫人悄悄回頭著,目中無限溫。
“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聾子吃了聽得見……”
幾個小孩子在靈寺前邊玩邊唱。
旁邊,一位穿灰衫兩鬢斑白的老婦人扶著一位比更老的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白發老婦雙目渾濁,手中竹杖哆哆地著石階,已是看不見路,全靠灰衫老婦人來引路。兩人上的衫都洗得發白,腳步蹣跚地慢慢地沿著石階往上走。
到了靈寺,灰衫老婦尋到一位小沙彌:“小師父,我們要找大和尚為我家相公做場法事。”
小沙彌雙手合什,施了一禮:“兩位施主,我師父和諸位師叔日前并不在寺中。請兩位施主改日再來吧。”
白發老婦失道:“請問你師父何時能歸來?”
“岑港兵死傷過千,師父和師叔趕去超度亡靈,恐怕短期之類不會回來。”
“岑港……”白發老婦口中喃喃著,轉向灰衫老婦,“誰啊,誰在岑港。”
“是小峰,小峰他在岑港。”
灰衫老婦嘆了口氣。
“他也要死了,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白發老婦喃喃著轉,竹杖哆哆嗦嗦地點著地。
小沙彌只道這兩位婦人的親人也在軍中,眼下倭寇橫行,軍中死傷甚多,想來們也擔憂家人的安危。他嘆了口氣,返回到廟中,跪在木魚前喃喃念經。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更慢。
“娘,我扶您歇一會兒吧。”灰袍老婦尋了塊石頭,用袖撣撣干凈,小心翼翼地扶白發老婦坐下。
不遠,孩們還在唱著:“……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
白發老婦癡癡地聽著,突然道:“五兒也吃豌豆糕,家里沒有,我得去給他買……我要回家了。”
“好,咱們這就回家。”灰衫老婦順從答道。
“回徽州,回歙縣。”
“……娘。”灰衫老婦沒料到這麼說,楞了楞。
“這些年,委屈你了……”白發老婦的手索著上灰衫老婦的臉,“五兒白白做那麼大的生意,你也沒過一天福。”
“娘,您別這麼說……您坐一坐,我去討些水給您喝。”
灰衫老婦匆匆背過,抹去不愿讓白發老婦發覺的淚水,朝前行去。才走了五、六步,就聽見后靜不對,回頭一看,不知從何冒出兩個蒙面人,手持利劍,朝老婦刺去。
“娘!”驚恐大。
老婦目不能視,雖不知曉發生何事,但從兒媳婦的驚聲中也有所察覺。非但不驚不躲,反倒面笑意……
劍鋒堪堪刺到老婦的一瞬,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支細細長長的竹枝,上面竹葉青翠,看似弱,卻生生將兩柄長劍格擋開來。
一人藍衫蹁躚,輕飄飄地落在老婦前,對蒙面人笑道:“兩人貴姓?”
“哪來的野道士,滾!”
蒙面人自然不會理會他,長劍一抖,綻出數朵劍花,朝藍道行攻去。只見長劍雪亮如銀,竹枝青翠滴,竹葉紛紛,片刻后再分開時,兩名蒙面人的面巾皆被竹枝劃開……
“還不走?”藍道行笑道,“我奉勸一句,臉也就罷了,若是腰帶被割開來,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短暫手之后,蒙面人已意識到自己萬萬不是他的對手,彼此對視一眼,轉縱躍走。
“娘、娘、娘……”灰衫老婦撲向白發老婦,連聲喚道。
白發老婦一不,上雖未傷,卻已是呼吸全無。
藍道行轉,探的脈搏,長嘆了口氣:“壽數已到,還請施主節哀順變。”他伏背起老婦的尸首,往山下緩步行去,灰衫老婦蹣跚跟上。
客棧小院的堂。
岑福急匆匆地行過,今夏尚來不及招呼他吃點東西,就見他一臉肅地快步拐過堂,徑直朝陸繹房中行去。
“肯定出事了。”今夏腳不便,攛掇楊岳上去聽聽墻,楊岳直搖頭。
過了一會兒,岑福方才出來,今夏忙招呼他來用飯,關懷備至地替他盛了飯送至面前。
“出什麼事了?”殷勤地將整碟子四喜燒賣推過去。
岑福瞥了一眼,倒也不瞞:“趙文華,你可知曉?”
“工部尚書趙大人,誰能不曉得。”
岑福點頭:“趙大人因筑正樓不利,被貶為庶民。”
“正樓?”今夏想起來,“是圣上的新房子吧,聽說去年就工了,還沒修好?怨不得圣上著急上火。不過,嚴大人怎麼不幫著勸兩句,幫干兒子一把?”
趙文華認嚴嵩為義父,是嚴黨的重要干將,在朝中橫行多年。去年雖因私自向圣上進獻百花仙酒而得罪了嚴嵩,好在又送了許多重禮補救回來。莫非嚴嵩仍是心存罅隙,故意不施于援手?
或者,這是嚴世蕃的意思?
“你家大公子聽了這事怎麼說?”今夏問岑福。
“大公子說——‘哦’”
“就這樣?”
“就這樣。”
岑福已開始吃燒麥。
今夏在旁一徑出神,連包子都忘了啃,越想越覺得有可能:百花仙酒一事嚴世蕃定然看出趙文華的異心,便是嚴嵩念舊饒了趙文華,以嚴世蕃睚眥必報的格,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他。
陸繹獨自一人在房中,眉間若蹙,也在仔細思量著——趙文華被貶一事,若如阿銳所說,那麼說不定就是嚴世蕃所籌劃,也是他的第一步棋;趙文華是胡宗憲在朝中的靠山,他被貶,胡宗憲朝中無人說話,一旦被彈劾,尤其是通倭此等大罪,必死無疑,這很有可能是嚴世蕃的第二步棋;至于第三步棋……
正如阿銳提醒,他若幫了胡宗憲,那麼通倭的罪名也會有他一份,胡宗憲罪名落實,他便逃不了干系,到時便是爹爹也難說上話。
讓陸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嚴世蕃為何認為他一定會幫胡宗憲?
自浙江以來,他所查的證據,皆是對胡宗憲有弊無利,加上他與胡宗憲也無,本沒有理由幫胡宗憲。
夜,陸繹在桌旁,半披素袍,點燈夜讀。
窗欞被一支竹枝敲了敲,他起推開窗,正看見藍道行人影飛掠而出,停在不遠屋脊上等著他。
攏好袍,熄了燈,陸繹躍出窗外,追上藍道行。
兩人皆是輕功了得,一路騰挪跳躍,飛檐走壁,月影般無聲無息,直至杭州城一偏僻的老宅,藍道行方才停下。
“汪直之母,今早剛剛去世。”藍道行簡短道。
陸繹眉頭一皺。
藍道行補充道:“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壽終正寢,不是被人所殺。不過,你所料也沒錯,確實有人想殺們。”
“這里是什麼地方?”
“此地就是胡宗憲去年特赦汪直母親之后,特地撥給們婆媳倆住的宅子。”藍道行看著陸繹眼,聳聳肩道,“這宅子已經被封多時,胡宗憲怎麼也想不到們敢回來的……走,我帶你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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