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雕琢十分，錦幔高懸、繡毯鋪地，兩個束發戴冠的年正在一間艙房宴飲。一穿白廣袖長衫、舉止飄逸灑然的年立在窗前吹簫；另一個穿月白箭袖、外罩深藍繡竹枝錦袍的年斜倚在椅傾聽，一手執銀壺，自斟自飲。

這二人正是韓希夷和方初。

方初聽著，忽然出聲道：“等等，希夷！”

韓希夷一頓，簫聲停止。

他放下簫，歎道：“一初，何故如此掃興？”

方初凝神側耳，道：“你聽，有人琴。”

韓希夷走到長幾邊，在另一椅坐下，道：“那又怎樣？總不能他彈琴，就不許我吹簫了。或者，他彈得比我吹得好聽？”

方初道：“你說他彈得不好？”

韓希夷也傾聽一會，點頭道：“還不錯。”

方初揚眉道：“只不錯？”

一面提聲對門外道：“昌兒。”

一個小廝應聲進來，正是那日在烏油鎮方家老宅賣古琴給清雅的昌兒，比圓兒先出來的那個。

他問道：“大爺小的有什麼吩咐？”

方初道：“去，看這琴聲從哪傳來的。他們把船劃過去。”

昌兒答應一聲又出去了。

韓希夷笑道：“你還真有雅興！”

方初抿了一口酒，隨意道：“如此良辰景，忽聞天籟之音，自然要尋覓芳蹤，一睹真容。”

韓希夷笑道：“芳蹤？別是個老叟彈的，我看你如何！”

方初嗤笑道：“我說你俗，你偏要裝雅！我說芳蹤，無非指琴音；真容，也指琴曲而已。眼下隔得遠，聽不真切，所以說不得‘睹’真容。你想到哪兒去了？滿腦子都是些什麼！”

韓希夷笑不可仰，擺手道：“好，好！你雅，你雅！只不知謝姑娘若知你深夜追逐琴聲而去，會作何想？”

方初道：“若在此，定與我一同追尋。”

韓希夷笑著搖頭。

因對外道：“秀兒。”

秀兒進來，不是個丫鬟，卻是個小子。

“爺有何吩咐？”他問。

“把這些撤下，煮一壺茶來。”韓指著殘席道。

“是，爺。”

秀兒答應一聲，上前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來。

韓希夷又對方初道：“如此琴聲，喝茶才配。”

方初只留心外面琴聲，沒理會他。

聽了一會，忽然又“昌兒！”

昌兒忙跑進來，“大爺！”

“琴聲怎麼越來越遠了？”方初皺眉問。

“是順水走的呀。這船……船又不能上岸走！”昌兒委屈道。

“蠢材！去瞧瞧可有岔道，把船拐過去。”方初道。

“是，小的這就他們掉頭找。”昌兒又跑出去了。

一會工夫轉來，對方初賠罪道：“爺，剛才前面是有條水道，從北面流出來的。兩邊許多荷葉，當中水道有些窄，只能走小船，小的們才沒留心。”

方初道：“別管那些，能開過去就行。”

昌兒忙答應了。

韓希夷笑道：“昌兒，要是圓兒那小子在這，定不會讓你家爺心一點兒。你可要小心了，再不用心辦事，小心你家爺把你送走。”

昌兒聽得快哭了，道：“韓大爺教訓的是。小的記住了。”

一面出去吩咐搖漿的，將船往郭家附近劃去。

方向對了，果然琴聲逐漸清晰起來。

昌兒複又進艙，見方初和韓希夷都凝神聽琴，不敢打擾，便走到窗下，看小秀燒水泡茶。

“小秀，你真能幹，還會泡茶。”昌兒悄聲道。

“像咱們這樣跟著爺在外跑的，不僅要幫爺跑傳話、出頭辦事，還要充當丫鬟使喚，伺候茶飯、穿洗漱，樣樣都要會。爺們各來往照看生意，路上不方便帶丫鬟。咱們既要當小子，也要當丫鬟，兩用！”小秀一面扇爐子，一面悄聲對昌兒傳授經驗。

“所以你小秀？”昌兒瞪大眼睛問。

“嗯。秀外慧中的意思。”小秀道。

正聽琴的韓希夷角扯了下，又恢複正常。

一時水開了，小秀沖了兩盞香氣四溢的茶，和昌兒一人捧了一盞，送到自家公子面前。

船忽然停了下來。

昌兒出去查看，一會轉來，向方初回道：“稟爺，前面水道太窄，兩邊都是荷葉，咱們的船開不過去了，只能到這。”

方初道：“那就停在這。”

昌兒道：“是。”

方初和韓希夷走到窗前，推開窗扇。

夜沉沉，秋水浸月。兩旁青荷連綿幽深，當中白水匹練延展。前方暗影，樹影婆娑。琴聲穿林渡水而來，在夜空下回，天地似乎清朗起來。琴聲和秋蟲鳴融匯合，恍如天籟，渾然無跡。

那彈琴之人似乎不知疲倦，一曲終又換一曲。

眼下彈的是《醉漁唱晚》。

等結束，方初幽幽問：“如何？”

韓希夷輕聲道：“這等純淨的音，倒是見。”

方初道：“我猜彈琴者是個。”

韓希夷想要嘲笑他兩句，卻說不出來。

因為，他也是如此認為。

他輕聲道：“琴音發乎、流於外，可辨喜怒、悅思，但此人琴音純淨，不染紅塵，宛如天籟，絕不是飽經滄桑之人所彈，也不似修養高深、以至返璞歸真之人所彈的富飽滿、簡單歸一，乃天至純，所以如此。”

方初接道：“如泉石相激，似流雲輕浮。曲中有淡淡的愁，些許的悲，就好像這水鄉霧蒙蒙的雨天，正是懷。”

韓希夷歎道：“想不到鄉野間也有這種人。”

方初道：“各人有天賦。只聽琴音，便知擅長此道。否則，不會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造詣。”

不知什麼時候，琴聲已經停了。

韓希夷才恢複正常，笑道：“小小年紀？你倒像看見了一樣。”

方初道：“你剛才不是分析了。有年紀的人絕不能彈得如此不沾紅塵，只有天至純、不諳世事的才能彈奏得出。便是年，只怕也會多些沖激昂意境。”

韓希夷聽了垂眸不語。

半響，忽戲謔問道：“那謝姑娘呢？”

方初道：“月子雖溫婉，然執掌謝家生意也有幾年了，可說巾幗不讓須眉，琴音自然不同。”

韓希夷不依不饒道：“依你說，謝姑娘所彈比今晚聽到的琴聲如何？”

方初瞪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閑的骨頭了？”

韓希夷一笑，不再為難他。

因又問道：“沒彈了。還等嗎？”

方初笑道：“走吧。再晚到地方都半夜了。”

於是吩咐昌兒掉轉船頭，重歸景江正道，順流而去。

韓希夷了個懶腰，歎道：“唉，可惜無緣得會佳人。”

方初沒好氣道：“聽琴，聽琴，不是聽人！可見你假正經，滿腦子想的都是齷齪念頭。”

韓希夷道：“我想見佳人就齷齪？我就不信你不想見。”

方初命小秀續茶，一面道：“聽見這等天籟之音，乃是因緣際會，何必一定要見人。況且已經確定人家是姑娘，就算見了你又當如何？引為知己那是絕無可能，只怕還壞了人家清譽。”

韓希夷笑道：“那倒也是。還有，倘若醜陋如無鹽，豈不掃興；若是若天仙，在下該怎麼辦呢？娶回家，我爹也不答應呢！”

方初一個沒忍住，噴了一口茶。

待放下茶盞，他正道：“在下定不讓你這浪子糟蹋人家兒！昌兒，快走，快走！”

說笑聲逐漸遠去。

良久，簫聲又起……

※

郭家院，二樓清啞閨房，一燈如豆。

清啞著古琴，心對它道：“你上我，也算緣分。我到這異世遇見你，也是緣分。我賦予你再生的靈，我自己也是再生的……”

想到這，心一，看向琴上修補的部分。

若在上面題字再雕刻，這塊本就是填補上去的，恐傷了琴。

便起，找來一枚繡花針。手執銀針，專注地在那塊修補的圓木側面刺上“再生緣”三個字。秀氣的字跡，仿佛微雕，不留心是絕看不出來的。卻欣喜地笑了，仿佛給古琴打上的徽記。

又琴靜坐片刻，才起，將琴掛在牆上，自去歇息。

次日，郭家盼已久的江家人終於來了。

來了三人：一個是江明輝的娘，另一個是蔡氏的娘，還有一位乃江家族中二嬸。因兒子催的，江大娘托們二人前來為江明輝提親，自己也想相看清啞，不放心，所以親自跟來了。

這事本在郭家意料之中，所以毫不慌。

郭守業依然帶著三個兒子和佃戶在田裡勞作，吳氏則和兩個兒媳持家務，殺宰鵝招待來人。因見江大娘站在門前東張西，吳氏知想查看郭家家境。因怕大兒媳不會說話，便讓阮氏出面帶們四逛逛，自己和蔡氏煮飯做菜。

至於清啞，這兩天本就不大下樓，索就沒了。

江大娘見郭家大院寬敞整潔，果木繁盛，牲畜興旺，暗自心服。

“這一大片都是你們家的？水邊竹子都是的？”問道。

“只要在這院裡的都是。前面那條水也是呢。一年也能收些菱角、藕和蓮子，年底還能網不魚呢。賺大錢是不的，莊戶人家，雜七雜八的都收一些，勉強夠糊住，省得花錢買。”阮氏“謙虛”道。

“你公婆真是一把好手。養這些個兒不說，還帶著你們種那許多田地——聽蔡嫂子說你家不田呢——還能養這些鴨鵝，豬也喂了兩頭，真是不簡單。瞧這院子收拾的幹幹淨淨，一看就是會過日子的人家。”江二嬸由衷贊歎，順便探問郭家家底。

“瞧二嬸說的，我爹娘就是有三頭六臂，也做不了這些。我們自己只種了六十多畝，還有八十多畝都租給人了。”阮氏“一不小心”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