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從外麵走進來時, 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麵整個奉宸殿裡不知為何一片安靜, 所有人的目都朝著一個方向, 看向第三排最右邊角落。樂長公主沒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這個角落裡, 眼眶紅紅,泫然泣, 也不知是了還是了委屈,正拉著角落裡那纖細的手。
而那……
是薑雪寧。
薑雪寧這時候滿腦袋裡正轉悠著被沈芷這麼優待的得與失,完全沒想到謝危的聲音會在外麵響起, 直到看見他影出現在殿門口, 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謝危看著被沈芷握著的手。
那平靜的目裡, 約浮上了一點若有所思。
薑雪寧也不知怎的後腦勺忽然一涼, 被他用目注視著的手掌更有一種被利箭穿了的覺, 一時背後汗都豎了起來, 完全是下意識地悄悄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謝危見了們關繫好會怎麼想!
萬一又懷疑想搞事呢?
還好, 沈芷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謝危吸引走了,並沒有注意到這小細節,隻在一怔之後揚起笑容來, 主躬向謝危一拜“見過先生,給先生們請安。”
這時其他人才後知後覺地跟著行禮。
薑雪寧也立刻從座中起來,向著謝危拜下“見過謝先生。”
謝危這才收回了目, 隻是又看了把頭埋得低低的薑雪寧一眼, 才從殿外走進來,又從邊經過, 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沒人遲到,很好。不必多禮,都坐吧。”
眾人都依言起,這時纔敢向他看去。
還是一蒼青道袍,青簪束發,寬袍大袖,袂上猶沾著外頭深秋初冬時節那微微凜冽的霧氣,顯得超然絕塵,若山中士。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此刻此刻隨同他一道走殿中的還有翰林院選出來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學問時同謝危一起監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則是第一次見,四十多歲年紀,麵容嚴肅,不茍言笑,想來是後來又選進來傳授課業的。
薑雪寧一眼就認出了前麵那三個。
畢竟時間才過去沒幾天。
當日考校學問時這三位先生敷衍的態度和說的那些話,都還記憶猶新。
這時眉頭便輕蹙起來。
薑雪寧想起,自己曾說過要打這幾位先生的小報告來著,不過還沒來得及。
謝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與諸位伴讀對先生們還不悉,且也不曾提前溫書,所以經由我與幾位先生商議,今日先不上課,隻讓大家認識認識先生,再由先生們各自講講今後半年要學什麼,各自又有何要求。”
說完他便看向了其餘四人。
這四位先生於是都出來各自陳明份和今後所要教授的課目。
此次宮伴讀所要用到的書都已經放在了們的桌案上一本《禮記》由國史館總纂張重張先生講;一本《詩經》由翰林院侍講趙彥昌趙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書法,由翰林院侍讀學士王久王先生傳授,且據說還要教畫;一本《算數十經》則是算學,由今日才來的那位國子監算學博士孫述孫先生來講。
四位先生,四本書。
似乎沒什麼差錯。
可當那位講算學的孫先生說完後,眾人都發現不大對每個人的書案上的確都提前放了要用的書,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謝危呢?
薑雪寧還在琢磨謝危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坐在前方的沈芷便好奇地開了口“可是謝先生,這才四本書四門課呀,不是說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們一門嗎?”
謝危道“我教‘文’。”
沈芷納悶“沒有書嗎?”
謝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著人去取了,一會兒便該拿來了。”
拿來?
宮裡麵什麼書沒有,要準備不該早就準備好了嗎,怎麼現在才人拿來?
眾人都有些奇怪。
可謝危也不多解釋,說完便坐到了一旁,隻聽那位講《禮記》的國史館總纂張重站到殿上引經據典、以史為鑒,同眾人講治學的重要。
張重已是耳順之年,鬢發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說兒家隻合讀點《戒》不需知道太多東西的那位,雖然通曉千年,可站在殿上講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眾人都聽得頭昏腦漲。
薑雪寧心裡雖警告自己,謝危還在旁邊,可實在控製不住地神遊天外,兩隻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險沒一頭磕在書案上,才驚得清醒了些,結果一抬眼就看見謝危坐那邊,手裡端了盞茶,正定定地盯著。
這一瞬間,差點沒嚇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飛去了爪哇國!
薑雪寧徹底清醒了,腦海裡陡然浮現出當時謝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氣”,於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強打起神來認真聽上頭張重老和尚念經似的講學。
足足熬了有半個時辰,張重才道“因老夫學史,所以今日為長公主殿下和諸位伴讀的講學第一課,才由老夫來講,為的便是開宗明義,讓你們知道這一個‘學’字有多重要。正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又道是‘一寸一寸金’,聽天下鴻儒聚集講學的機會可不多,你們該當珍惜纔是。還以後戒驕戒躁,醜話先說在前頭,你們若是將自己在府裡做姑娘時的驕縱脾帶來,老夫是絕不會容忍的。”
薑雪寧心裡長嘆一聲總算是講完了!
上一世不坐在這裡聽講,真不能隻怪是不上進、不好學,實在是這些個老學究端著個十足的架子,講起學來不說人話,也不管們是不是聽得懂,是不是願意聽,讓人很沒耐心。
今日若不是謝危坐在這裡,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隻是半個時辰罷了,可接下來這樣煉獄一般的日子,還要持續半年!
薑雪寧實在有些絕。
坐在前麵的蕭姝和陳淑儀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間的沈芷更是在張重講完之後悄悄以手掩,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倒是幾位先生麵不改,或靜坐思索,或閉目養神,半點都沒覺得張重這麼講有什麼問題。
唯有謝危看了看殿中這九位昏昏睡的學生。
但還沒等他開口說些什麼,殿外已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急匆匆從外麵跑進來,這凜冽的寒天裡竟然出了一額頭的薄汗,懷裡抱了一摞書,向謝危道“謝大人,您要的書都已經付梓,按您先前說的裝訂好了,十冊都在這裡了。”
其餘幾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著的沈芷和眾多伴讀也都看向他。
謝危便從那一摞書中拿起一本來翻了幾頁,似乎是在確認印刷裝訂無誤,然後才一擺手,讓宮人將這些書發下去,分給眾人。一人手裡拿到一本。
最常見的藍書封,上頭沒有一個字,比起別的書來還有些顯厚。
薑雪寧約記得上一世謝危好像也是發了這樣的一本書,但那時早在張重講得人昏昏睡時就溜了出去,後來也沒認真地聽過,甚至連這本書都沒怎麼翻開。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幾分好奇――
謝危為了講學而準備的一本書,裡麵究竟都是什麼?
書拿到手中,便翻開了。
然而仔細一看書中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無逸》《鄭伯克段於鄢》《勾踐滅吳》《蘇秦以連橫說秦》《留侯論》《六國論》《公輸》《魚我所也》《逍遙遊》《謀攻》《扁鵲見蔡桓公》《過秦論》《劍閣銘》《十漸不可中疏》《長安雪下月記》……
竟然什麼都有。
有的來自《尚書》《左傳》,有的來自《國語》《戰國策》,有的來自《墨子》《孟子》,從先秦到兩漢到魏晉,從政論到遊記,無一不是攫取菁華,選其名篇,全編一書之中!
謝危要教的竟是這些嗎?
薑雪寧忽然覺出了幾分苦。
難怪老鬥不過蕭姝。
想謝危運籌帷幄,智計卓絕,看這本書便知道他講學並非糊弄,若能沉下心來學得幾分,即便是皮,隻怕也益匪淺。
上一世,蕭姝都認真聽過;而自己……
對重生回來且上一世後來看過不書的薑雪寧來說,這冊書的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對其他初出閨閣的小姐來說,自然更是驚世駭俗。
連沈芷見了都是瞪圓眼睛半天反應不過來。
陳淑儀家教甚嚴,雖也讀書寫字,可卻知道有些書有些文章是不該兒家看的,家裡也從不讓看。
此刻一翻書中容,不由眉心微蹙,
實在沒忍住開口問道“謝先生難道是要教這些嗎?”
謝危沒抬頭,回道“不錯。”
陳淑儀翻著書頁的手指便漸漸掐得了,竟是起了來,向著謝危長一拜,一字一頓道“天下自來乾坤分明,有序。男子立於外,子主於,涇渭分明,不應有改。家父曾言,政論乃是男子才該學的,兒家若通經世之學,致用之道,乃是序,乾坤顛倒,有違天理。淑儀本敬先生學冠天下,可如今卻編纂了這樣一本書,來教我等兒家,請恕淑儀冒昧――先生這樣,會否於禮不合?”
“……”
謝危本還在翻閱手中這一冊印得如何,聞言,那手指便搭在《過秦論》末尾那一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之上,靜止不了。
這時,他才抬頭看了陳淑儀一眼。
隻微微一笑“不願學,可以走。”
眾人差點沒嚇死這一句跟“學學,不學滾”有什麼區別?!
然而薑雪寧聽見,先是一愣,接著卻跟黑暗裡見了似的,腦袋裡不斷回著謝危方纔那一句不願學,可以走。
可以走?
一時激,手一抖,把書給掉到了地上。
“啪嗒。”
這時整個奉宸殿一片安靜,以至於這不大的一聲,顯得格外刺耳。
謝危的目一下轉了過來,見是薑雪寧,眸便深了些許,隻問“薑二姑娘有意見?”
薑雪寧嚇了個魂不附。
剛才冒出來的“不學我走”的念頭立刻了回去,毫不猶豫地搖頭表忠心“謝先生選攫萃,編這一冊書,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長公主殿下讀書,殿下龍生,自非尋常閨閣子能比。說什麼‘於禮不合’,實在是以己度人,荒謬至極!”
謝危眉梢微微一,邊竟含了點笑意看。
前麵陳淑儀沉冷的目幾乎立刻轉了過來,釘在上!
薑雪寧後背都涼了,這時才反應過來――
完蛋!
怪謝危太嚇人。一沒留神,狗之餘,竟還說出了心裡話!
後來發生了什麼,完全沒印象了,人雖是看似鎮定地坐在那邊,心裡卻把自己罵了個狗淋頭,隻大概地知道陳淑儀最終坐下了沒有再說什麼。
畢竟伴讀的機會得來不易。
謝危的態度,出人意料地不那麼和善,就算不滿,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們代過溫書和明日學琴後,放們下學走時,陳淑儀第一個出了奉宸殿。
蕭姝等人難免擔心,都跟了出去。
薑雪寧卻多有些尷尬,不得已落在後麵,然而一抬頭,就看見謝危從殿上走了下來,經過邊時,略略一停。
頭皮都麻了,不得不訕訕道“謝先生。”
謝危站著時,高出不知多。
此刻垂眸凝視著,薄薄的邊拉開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著那捲書,一手負在後,竟閑閑對道“今日還算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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