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中陷沉寂,安靜了好一會, 程元璟說:「你決意如此?」
程瑜瑾低著頭, 說道:「殿下誤會了,並非臣有意冒犯, 而是恢復了本來該有的禮儀罷了。臣先前無狀,仗著殿下在程家,暫時需要程家的掩飾, 便當真像親叔叔一樣叨擾殿下,委實是臣的過失。殿下乃天潢貴胄,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 臣既然巧合知道了您的份, 便理當以君臣之禮對待殿下。更遑論昨日幸得殿下搭救,太子殿下既是儲君, 又是臣的救命恩人, 臣自然要畢恭畢敬。」
父子君臣,畢恭畢敬, 程元璟笑了一下, 然而眼中寒芒陣陣,並沒有什麼笑意:「哦?那你先前在程家,為什麼不想著敬而遠之, 反而如今才意識到?」
程瑜瑾心裡嘆氣,果然,程元璟的勢並不是那麼好借的。與虎謀皮, 皮還沒謀到,就沒法了。
程瑜瑾原本沒想過程元璟會這方麵的心思,故而滿心都想著刷未來君王的好,替自己謀取福利,最後挑一個得太子賞識日後前程無量的潛力嫁掉,實現人生贏家三連跳。
但是昨日程元璟跳下水救,無疑在程瑜瑾腦門上狠狠拍了一板磚,讓有點找不著北。其實他們之前有許多界限模糊的親昵舉,放在普通男上,有些過近了。但是那一聲「九叔」實在太有迷,程瑜瑾聽多了也漸漸被矇蔽,覺得親人之間,親昵一些很正常,打打鬧鬧也很正常。
可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親眷。如果兩人誰都不提,等程元璟離開後,這些事誰都不會知道,誰能知道程元璟並不打算就此為止,他當著的麵撕開兩人之間並不堅固的窗戶紙,程瑜瑾不得不麵對另一個嚴峻事實。
刷好,刷過了。
程瑜瑾是真的沒想到,太子殿下會看上。似乎潛意識裡已經把這種可能排除,程瑜瑾挑夫婿的時候,不把程元璟放在備選項裡,所以自然而然地覺得,程元璟也是如此。
畢竟,程瑜瑾之於他,和先前同年和林清遠考中進士,但家境貧寒隻能靠母親和妹妹紡線謀生的鄒誠之於程瑜瑾,並無差別。
都是一樣個人能力出,然而家庭都在拖後,考慮到程元璟的特殊位置,宜春侯府拖後的致命比鄒家還要嚴重。
程瑜瑾很欽佩鄒誠,也很他們一家人相互扶持的親人,但是程瑜瑾絕對不會想嫁給鄒誠,做給鄒誠越階級添一把火的高門妻。完全可以在同階層挑家庭出,個人能力稍遜的,比如徐之羨,甚至拚一把,選擇家庭能力都更好的林清遠。
腦子到底開了多大的坑才會挑鄒誠,做這種高風險沒回報的買賣。換一個角度,和程元璟之間的況,同樣是如此。
如果說平民和士林隔著一道坎,普通宦家族和公侯門第又隔著一道坎,那公侯和王孫皇室,就隔著天和地了。
公卿世家世襲權力財富,不需要科考,不需要博出路,起點就比科舉學子強太多。然而放在王爺公主們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區別在於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記,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這一類裡的。京城裡公爵都遍地,一個小小的、毫無建樹的侯府,算的了什麼。
至於太子皇子這種還要踩在諸多王爺公主們頭上的遙遠存在,從來不是程瑜瑾會接的。朝中形勢日漸險惡,而程老夫人連奪儲之爭都不心,可見程家到底是什麼斤兩。
會被上位者注意到的才會擔憂到底站誰,程家,甚至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程元璟雖然缺席了十來年,但是太子之位至今好端端留著,可見皇帝分明屬意於他。這樣的況下,等程元璟恢復份,有的是高名門願意示好。他分明可以很輕鬆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樣樣不差的高門之,有一門強勢的妻族助力,對他和楊家抗衡有多大好,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麼呢?隻有一個花團錦簇卻名不副實的出,一鮮好聽卻實際沒什麼用的名聲,以及一張漂亮的臉。
程瑜瑾以利益至上,不困於,不衡於心,所以也向來這樣忖度別人。程元璟的理智薄涼遠高於,隻不過他從不表現出來罷了,這樣一個人,程瑜瑾不信他會放棄現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舉,就漸漸指向另一個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鄒誠和程瑜瑾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瑜瑾有條件,也想選林清遠為正室,再養一個鄒誠投資,隻是不能。
程瑜瑾嚨漸漸發乾,昨天在冰水裡待了許久,嗓子現在都是啞的,現在,那種悉的冰冷無力又回來了。
程瑜瑾聲音喑啞,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病氣:「九叔,您出尊貴,天縱之才,可能一輩子都不需要懂生存艱難。對您來說是一時新鮮,可是對我來說,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後半輩子畢生指。」
或許是太子殿下看好看,一時興起,想攏到邊養。這對程元璟來說是一時興起,對程瑜瑾,就是一輩子。
正妻和妾,所隔豈止是鴻。哪怕皇家的妾側妃,那也是妾。
程元璟目幽深地看著,不過臉上丁點變化。又他九叔,是變相的示弱。可是這樣的求饒,聽在程元璟耳中卻刺耳極了。
「一時新鮮?」程元璟一字一頓,慢慢說道,「我在你心裡,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程瑜瑾低著頭,似乎在想如何回話。程元璟坐著,而垂著頭站立,出一截修長纖細的脖頸。
程元璟目先是落到那截脖頸上,然後慢慢上移,仔細在臉上流連。程瑜瑾當真有一副極好的皮相,麵板白皙細膩,脖頸不堪一折,當靜靜站著不說話的時候,麗的像是一個從畫中走出來的人,讓人驚嘆,也讓人想染指。
程元璟想起剛才的話,不覺笑了笑:「既然你想要分清界限,那我問你,何為事君之禮?何報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是驚訝到了,眼睛睜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雖然努力掩飾,但眉心還是略微皺起。這樣的話近乎骨,程元璟以前從來沒有在麵前顯過強權強勢、無所顧忌的一麵,程瑜瑾便下意識地覺得,程元璟一直是個君子謙謙、理智明德的太子。
程瑜瑾從來沒想過,程元璟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強權相,挾恩求報,可謂不客氣極了。
程瑜瑾頓時說不出話來,可以壯著膽子和對方講道理,但是這一招說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對方足夠君子,那便行得通,如果對方本無所顧忌呢?
連翟延霖都可以就範,更何況程元璟。
程元璟看到臉都變了,出手,道:「過來。」
程瑜瑾遲疑,躊躇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一直著手等著。
耐心,卻也不容置喙。
程瑜瑾到底沒辦法,無聲嘆了口氣,上前兩步,試探地將手放在程元璟手心。
手指剛剛接到他的手掌,便被一把包住。隨後一陣大力傳來,程瑜瑾被拉到了坐塌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攬住的肩膀,將安置到自己邊。
這本來是一個人的位置,突然加了一個人,空間驟然仄,程瑜瑾幾乎是著程元璟坐下。全都僵了,程元璟卻彷彿沒發現一般,先是試了試程瑜瑾額頭上的溫度,又翻過的手腕切了一會,說:「好多了,多養些日子就行了。」
程瑜瑾連都不敢,但是又不敢沉默,程元璟徹底撕破臉,若是一直乖乖巧巧任人施為,誰知道一會兒會發生什麼。程瑜瑾眼睛飄忽了一會,問:「殿下竟然會把脈?」
「久病醫,我小時候不好,見多了就慢慢會了。」
這話涉及兩代宮廷鬥爭,程瑜瑾不敢隨便接,停了一下,保守地選擇拍馬屁:「殿下果真聰慧。殿下如今文武雙全,實在看不出來時不好。」
想來類似的話他經常聽,程元璟沒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會,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嘆氣,放下芥,好好和他說話:「是的。殿下剛才那樣說,我沒法不怕。」
程元璟不置可否,他把脈後並沒有順勢放開程瑜瑾的手,而是還握著掌中,慢條斯理地把玩。程瑜瑾想不敢,隻能僵地等著。他一擺弄程瑜瑾的手指,忽然說:「你昨天見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起這個,如實回道:「是。昨日我和母親、二嬸母出門看燈,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話單獨和母親說,母親便讓我隨意看看兩邊的燈攤。後來……後麵的事,殿下就知道了。」
「原來你沒聽到們說了什麼。」程元璟瞭然,「怪不得。」
「什麼?」程瑜瑾沒懂,疑地看向程元璟。
程瑜瑾就坐在他臂彎之,那雙眼睛放近了看,越髮漂亮的驚心魄。程元璟看了一會,突然特別想做一些距離更近的事,隻是他們如今還未婚,甚至還沒訂婚,這些舉太越界了。
程元璟到底忍住了不軌之心。他接儲君教育十多年,終究是尊重秩序多於恣意放浪,何況,這是對程瑜瑾的尊重。
程瑜瑾隻覺得程元璟靜默地看了一會,那種眼神讓莫名警惕,然後他移開視線,毫無異常地說:「翟家去不是談判的,他們是去道歉的。」
程瑜瑾皺眉,下意識回道:「怎麼可能,如果他們想退婚,態度怎麼會……」
剩下的聲音戛然而止,程元璟像是早就料到了,含笑看著:「所以,我說他們是去道歉的。」
這個道歉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因為退婚對不起方而道歉,程瑜瑾已經見識過一次,比如霍家毫無誠意的賠禮。一層是因為惹了不該惹的人,害怕被日後清算,忙不迭上前道歉。
程瑜瑾原來以為翟二太太去找慶福是第一種,可是現在看來,竟然是第二種?
蔡國公府是不可能怕程家的,這其中,隻能是因為程元璟。
先前的婚事隻是口頭約定,無契書無證據,連知道的人也不多。翟家好聲好氣地退了婚,程瑜瑾沒有名聲上的損失,還收穫一堆蔡國公府的賠罪禮,簡直是最理想的況。程瑜瑾先前最好的打算,也不及此。
程元璟說不用擔心,他會替解決,竟然是真的。
程瑜瑾說不出話來,因為資訊差,昨夜不知道翟二太太到底說了什麼,所以鋌而走險,冒死賭林清遠的人品。如果林清遠下來救,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嫁給林清遠,如果林清遠不下來救……那看清楚一個人,免得自己下半輩子遇人不淑,也不虧。
如果再晚一天,程瑜瑾得知霍家的危機已經解除,絕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但是當時不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那一瞬間程瑜瑾必須做出決斷來。
程瑜瑾良久沒說話,最後長長嘆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落子無悔,沒什麼好說的。」
程元璟輕笑了一聲,將的食指從上到下了一遍,聲音不疾不徐:「你不信我。」
「因為你不信任我,才會做出大冬天跳水人來救你的事。但凡你對我有些信任,都不會如此。」
程瑜瑾沉默。當初救人是真的,但是後麵看到冰層裂開,也不失生出些其他主意。落水中,一半是為了救人,一半是順勢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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