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傢伙終於遞降表了。”
聽到消息,章惇還很矜持地評說了一句,不過裡的興和志得意滿本瞞不過人。
文彥博是元老舊貴們的神領袖,一直以來都是跟茅坑裡的石頭一般死。早年文彥博等老臣還在朝堂中呼風喚雨的時候,更沒對章惇這等新黨核心下黑手。
章惇當年是吃足了苦頭,秉政之後,也沒報復回去,不過文彥博份擺在那裡,又在城,章惇除了拿文彥博子孫的仕途出氣,真奈何不得那條老狐貍。
本以爲會死到棺材裡的文老太師,今天終於服了,章惇心裡的那子得意怎麼都遮掩不住。
韓岡能理解章惇。
到了他們這個地位,各種越來越多,權力金錢隨意取用,但心中暢快的時候卻越來越了。
老對頭服這種事,恐怕也就只有這麼一次了。
剩下還有誰?
韓岡和章惇的敵人,只要敢冒頭的,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
不過也就章惇開心,韓岡不像他,對文彥博沒有什麼心結——他過去還沒在舊黨那幫人手裡吃過虧。
“要見嗎?”韓岡問。
“玉昆你怎麼說?”章惇反問。
“要見面就得回了,總不能讓他來嵩山。”韓岡停下腳步。蜿蜒的山道就在腳下。向上通向太室山巔、峻極峰頂,向下就是下山了。
“肯定是要回的。”章惇說。
雖然來人說明了,文彥博是準備登門求見,但以文彥博的資歷和年齡,當然不可能讓這位九十多歲的人瑞前來嵩山拜見。甚至回了,也不可能讓文彥博當真出門來。得反過來,章惇、韓岡上文家去。
年紀大真的佔便宜。
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食,就是怕年高出事,九十歲的老傢伙什麼時候嚥氣都有可能,若是正好撞上了,不免沾上一晦氣。
章惇和韓岡都是講究人,在場面上還是做得到位,不想讓人脊梁骨。
“不過,”章惇擡手拂開從山道邊探過來的枝丫,“要是去了文家,文寬夫一摔杯子,屏風後轉出五百刀斧手來……”
如今市井中小說裡的段子,章惇說來,卻是半帶玩笑半認真。到現在爲止,呂嘉問案的真兇都沒有查出來,即使是文彥博,他上都帶著嫌疑。
“那樣可就有趣了。”韓岡接上話來。
“是啊,”章惇眉眼深沉地說著,“那就太有趣了。”
若是文彥博涉案,可就是城中幾十家勳族一起連拔起的節奏。當然,這種況發生的機率微乎其微。
也不知是不是期待有趣的事發生,章惇最終還是決定要去見文彥博,放棄了繼續攀爬峻極峰的計劃,先行下山,乘車返回城。
而韓岡沒跟著一起。他對文彥博沒有心結,當年剛出道的時候,就讓貴爲宰執的文彥博很是吃了點虧。
“我一向跟文太師犯衝,去見他,旁邊還得備兩名翰林醫給他候著。”他是這麼對章惇說的。
章惇並沒有多說,就在山道上,乾脆地跟韓岡告別。
這幾日的商談,該談了都談了,日後的利益分配,甚至章惇退休後的安排,都有了默契。
宰相爲議員,章惇的提議,大大加強了議會的權威,也符合韓岡的需要,更是這一次會面最重要的兩個果之一。
對章惇韓岡這等強勢宰相來說,爲議員可以更好地控制住議會,可對於章惇、韓岡之外的宰相,卻是反過來要到議會的鉗制了。
在章惇和韓岡而言,這是他們眼下能推行的最好的制度了。
等韓岡回後,再見個面,兩人就會分道揚鑣,一回關西,一回。下一回再見面,就不知是幾年後了。
繞過峻極中宮,韓岡一路向上。
前後護衛數十人,更遠幾百人爲韓岡鞍前馬後地服侍,甚至早有人到了峻極峰頂做準備,卻沒人打擾韓岡的步伐。
變了獨自一人的攀登,常年鍛鍊起來的力,讓韓岡走在陡峭山道上時,如同平地一般的輕鬆。
本來還以爲要在半途上夜宿,但韓岡開始獨自登山之後,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峻極峰頂已經近在眼前,不過一刻鐘的時間。
山道中比較開闊的地方,道路兩側只有稀疏的幾株樹木,剩下的盡是山石。從這裡下去,不僅大法王寺的金琉璃瓦屋頂,就是登封縣城的全貌也盡眼底。
韓岡有點累了,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立刻就有人遞上了溫熱的茶水。
暮將臨,催促晚課的鐘聲在嵩山七十二峰的峰巒中迴響著,間中還摻雜著山腳下傳來的汽笛聲。
西斜的日頭給大法王寺的樓宇殿閣鍍上了一層金輝。彷彿寺中無不在的飾金,過屋頂牆壁,一起映照了出來。
金燦燦的嵩山寺院。
從過來的支線鐵路,直抵嵩山腳下,專門服務進香的香客。這也是最早通車的支線鐵路。通車後不到十年,嵩山上的廟宇觀祠,如大法王寺、大會善寺、嵩嶽寺、林寺,一個個香火鼎盛,比過往多了十倍。
鐵鑄的道路,帶來的卻是黃金。
但黃金,從古到今,都是禍之源。
各家寺廟因爲香火旺盛,手上餘錢無數,如何花掉這筆錢,寺廟中給出的答案就是買地,千方百計的兼併。
如今登封七的田產是在嵩山各大寺院名下,而貧者無立錐之地。
這就是京西的現狀。
其他州縣與登封縣不同的地方,只是兼併者是另外一波人罷了。
章惇興匆匆回去,看起來是準備從文彥博上著手,從而將京西舊黨收爲己用。
韓岡不與他爭,倒不是謙讓,京西這座火山中涌的巖漿,可不是收服幾個豪門世族,就能得下去的。
戰爭開始後,必定要上漲的糧價,只會給京西的局勢雪上加霜。戰爭會帶來紅利,卻分潤不到京西底層的百姓上。
太多財富沒有用到該用的去了。
上面還有當年則天皇帝登嵩山封中嶽的蹟,跟金碧輝煌的寺院一樣,都是新近整修過的。
韓岡忽然沒有心再往上去了。
在登封盤桓了兩天,韓岡比章惇遲了幾日返回。
之前收到消息,章惇在探過文彥博之後,文及甫公然宣稱要辭去職參選議員,而京西大族也紛紛表現出要投靠章惇和福建商會的態度。
韓岡想要勸一勸章惇,這些人本不能相信。
但韓岡在沒有見到當今宰相。
就在這一天的早間,章惇接到京中有變的消息,便匆忙收拾行裝,趕回開封。
——還不到十歲的候任皇帝重病垂危。
即使是在醫學越來越進步的現在,兒的夭折率都沒有低於十分之一。
年的候任皇帝,什麼時候掛掉都屬於正常範圍。
可是在正規途徑的報信中,韓岡得到了一份報——來自於他直轄的私人報系統——候任皇帝之前在宮中,曾經發表過對如今皇室闇弱的現狀不滿的言論。
這樣一來,章惇出京,到底是爲了會面,還是爲了避嫌。
韓岡現在可沒有多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