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庫中的茶會後,韓瑾回到了中書禮房的獨棟小樓。
沿著狹窄的樓梯,走進二樓公廳,在間的門前問道,“檢正可在?代我通傳。”
被他拉住的小吏還沒說話,門傳出聲音,“是德全嗎?進來吧。”
韓瑾推門,黑漆寬面的桌案之後,一名中年從公文堆裡擡起頭來,就問:“怎麼樣了?”
禮房檢正的問詢,韓瑾輕快地答道,“總算是答應了。”
“好。”中年滿意點頭,把手中筆也放下了,“只要王寀不出來,回頭德全你自請隨行,就沒人能爭得過你了。”
“其實可以不用去找王十三的。”韓瑾在中年對面坐了下來,“他鎮日喝茶看書,日子過得悠閒自在,都堂啊!”他嘖著,多有幾分羨慕嫉妒,“得多想不開纔會去遼國?”
“只是不想讓他出來礙事。王寀此人,口疏行狂,小速,本不足爲慮。只是如今正當時,得做一防備。”
想起方纔書庫中,王寀毫無顧忌地把他人私隨意揭開,韓瑾就不由點頭。能把人置於死地的把柄,卻毫無意義地丟出來,這可是在中書門下,不是街頭巷尾,鄰里間說人短長。
中書禮房檢正起,活了一下手腳筋骨,回頭看著韓瑾的反應,又反過來叮囑,“雖說如此,你也不能小瞧他。王寀自聰慧,傲而無禮,只是因爲他靠山太,任誰妨礙不得,故而毫無顧忌。故樞副使子,太尉親弟,關西的那一位也把他視同手足,李相公都讓他三分。而德全你……”
韓瑾攤開手,笑著:“是啊,我就只是宰相侄孫。”
“隔得太遠了。”對韓瑾諷刺的口氣,中年瞪了瞪眼,“若不是有這奢遮的靠山,去歲進士科的探花郎,即便位在榜眼,也不可能甫釋褐即中書,除授習學公事,而且還是在中書五房中最重要的孔目房——狀元郎都出外了!你也是在外四年才調都堂!”
“還是在禮房。”韓瑾拖長聲調,故作唉聲嘆氣,“沒法兒比啊……”
中年瞟了不正經的韓瑾一眼,“更不用說在都堂外,走到哪裡都有人奉承。書庫你剛去了,原來可沒那般乾淨。周明金不是勤勉的人,也不是大方的人。春日宴集,他總是想方設法要躲掉他的那一份。可王寀面前呢?太平先春,張二孃家的赤豆黏糕。”
“啊?!”韓瑾訝然,“這都知道!”
“都堂裡面沒。”中年平靜地說道。
“只是對某些人吧。”這話韓瑾倒是沒敢講出來。
中年道:“靠山,運數強,還有一個進士出,人人奉承,他可不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好吧。現在是多承輔道公的恩德,小子終於有了去北虜遊歷草原的機會。”
“第一,北虜僞帝不在草原上,他金帳已經在遼兩年了。”中年板起臉,“第二,正經說話。看到你這模樣,點頭都會變搖頭。”
“如命。”韓瑾一派虛心教的模樣。
中年暗暗搖頭,方纔他說王寀,可韓瑾何嘗不如此?世家子弟,年輕時往往一個模樣,能有改變,多是在一番經歷之後。
西府中的另一位衙,出外一回就換了子,都堂中的人,遠不是王寀、韓瑾能夠比較了。
希他出京一回後,能有所改變。
已經兩年了,天下又要起變化了,大丈夫進取,可就在此時。
……
“韓瑾找十三叔你作甚?”
王寀找過來時,韓鍾正在檢查著州郡發來的申狀。剛看過幾本,下面的吏員就又搬來一摞。
韓鍾是樞詳檢,相當於中書檢正在西府的位置。
習學公事的王寀能有空喝茶看書,韓鍾卻沒空閒——如果王寀想做事,還是有許多事要做的。可王寀來都堂後,便想盡辦法躲懶,很快就沒人勞煩他老人家了,而韓鍾卻從不推。
韓鍾是一邊跟王寀說話,一邊理事,皮子不停,手上的筆也不停。
王寀卻也習慣了韓鐘的忙碌,不以爲異,把韓瑾的事說了。
“難怪。機會難得啊。”韓鍾忽然話停筆停,把守在門外的吏員進來,將正批覆的公文遞過去,“給陳公輔送回去,簡直來。”待吏員應命要走,他又吩咐道,“讓陳公輔快點改好,我四點前就要呈遞上去了。”
“又是陝西房?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陳公輔太心慈手了。”韓鍾道。
“他不是在榆林一口氣殺了三百多鬧事的黑山奴嗎?這還心慈手?是膽子變小了吧。”
“這的看他接下來怎麼做了。”
老吏欺的戲碼,哪裡都不了。雖說是陝西故人,但自己不強起來,韓鍾也不便爲他擅作主張。
“不說他了。你這邊當真沒有想法?宗汝霖從遼國回來沒多久,可就是議政了。”
宗澤出使遼國,卻因戰事發,被扣押下來。在虜年餘,方得歸。不過宗澤在遼,也不是什麼都沒做。暗中與他勾連結的遼國大臣不,更蒐集到了許多機。回來後,宗澤就從樞院一路升上去,轉年過去,就是議政兼樞院直學士了。
“也有可能被抓起來嘛。”王寀嬉笑著。
“契丹人沒這個膽子。已經兩年了。”
“……是啊,都兩年了。”
兩年前,繼承法立,韓岡出京。接著太后主持冊封太子,世人皆謂天子崩殂在即——不論是什麼原因。但如今皇帝在福寧宮裡活得好好的,只不過依然毫無所出。
河北之戰也是兩年前結束,以涿州歸宋而告終。雙方暫且休兵,回去各修城防。不過遼國失去涿州之後,對保住幽燕再無信心,大批工廠搬遷到東京道上,鬧出了許多事,幽燕漢人紛紛逃奔南下,許多漢家豪族都遣人京,約爲應。如今聽聞僞帝耶律乙辛已經病膏肓,太子耶律隆監國,正四面出兵,要撲滅此起彼伏的叛。
河東方面的戰事,同樣是在兩年前休止。王舜臣在最後階段領軍出河東,整合了當地殘兵敗將之後,五萬大軍直撲大同,鏖戰月餘,終於拿下了一片廢墟的西京大同。此戰損失消耗皆不在數,王舜臣心有餘而力不足,已經無力繼續追擊,河東之戰便到此爲止。
之後的兩年,河北河東,一時平靖無事。宋遼兩國千人以上的大戰,有過幾次,卻都不是在河北河東。
西北方面,中國勢力不斷北進。阻卜部落漸次歸附,但一年前,神火右軍命西征,三戰連滅阻卜三十餘部,十數萬頭顱在阻卜大王府築起京觀,一下又把阻卜人的膽子給打消了,老老實實,不敢再有靜。連帶著去勾連阻卜的兵馬,也吃了一個慘敗,整整兩個指揮全軍覆沒,折可大、種樸都了不輕的分。
越海東向,海軍再次東征日本。這一回,徹底解決了島上的契丹人及其附庸,布京,還只是一個月前的事。損失不大,功勞不小,給章惇漲了很大的臉。
至於其他方向上,一片太平。走了王舜臣,就連西域都太平了不,黑汗茍延殘,國中各部都在轉著取而代之的主意,沒誰敢去找不痛快,要從軍手裡奪回失去的河中之地。
兩年前大戰的消耗,如今也補充得差不多,穩妥一點,明年春來出兵,急一點,三個月後就能在河北手了。
這時候出使遼國,目的絕不是和談,而是爲了之後的戰爭。
功勞,可就在其中。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對韓鐘的勸,王寀搖頭,“做行人亦非我所好。”
所謂行人,亦即使者。行人出使,可觀敵國之君臣:左右執事,孰賢孰愚?中外近人,孰貪孰廉?舍人謁者,孰君子孰小人?得其,因而隨之,便可就其事。
“這可是大功啊。”韓鍾嘆息,旋又問道,“十三叔爲何事,參謀軍事,還是籌措武備?”
王寀一揮手,揚聲道,“若能統虎賁,總六軍,征伐不臣,先君之盛業,自當優而爲之!”
“……”
“哈哈。”王寀一聲笑,衝一臉不以爲然的韓鍾眼睛,“我要是這麼說,是不是會被罵回來?……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雖狂誕,也不敢妄造此言。”
“我自喜文不喜武,北討之事,非吾能及。”王寀笑笑,“不過我觀今日之世,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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