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孺公,我看這草案,好似沒什麼問題啊。”
範純粹聞言凜然,這部草案翻開來到都是權臣的影子,本就沒有給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沒瞎就不會看不出來。
“哪裡沒有問題?!”範純粹沉地反問。
那議員一看範純粹的臉,不由得囁囁喏喏起來:“這……這法案也只是要設立皇儲,以防變。文正公在世時,不也曾上表請仁宗立太子嘛。”
他說了幾句,話語漸漸流暢起來,變得理直氣壯,“若有此法,儲位早定,文正公當年又何須心憂。”
連自家老父都被扯進來,範純粹臉更加難看得厲害。
這本草案的容,簡而言之,就是排定繼承順位,將皇子,皇孫,乃至宗親,排定繼位的順序,從第一號繼承人排到第五百號。死一個,下面一個頂上,多一個,就往後順延,只論嫡庶長,脈遠近,不論賢愚。
有此繼位順序,什麼太子不太子的,都無所謂了。順位第一的繼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儲。皇儲賢與不肖,一切無關要。皇帝的意見也同樣無足輕重,即使偏小兒子,也改變不了必須讓嫡長子繼位的規矩。
正如前日那韓黨議員所說,“議會制定法案,都堂實行條貫。至於皇帝,垂拱而治,別搗。”
搗?!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當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搗也搗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確不須憂心天家承繼搖國本,但隨意持天子,視君如無,如此明顯的問題,還說沒有問題?
“不然。”這時江公在旁說話,“這問題可不小。”
“何以見得?”那議員反問。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爲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餘日,鬚髮爲之白。”
江公衝那議員笑了一下,笑得他皺起了眉。
議員姓範名呈,表字原甫,都府人。在都府旁的懷安軍選了議員出來,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範氏子弟。舊日以清正聞名朝野的範鎮範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長。
範鎮最有名的兩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時,反對新法最爲不餘力,二是在仁宗立儲事上,言行最爲激切。不過自熙寧之後他就被趕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沒能回京。如今作爲只比文彥博小一歲的人瑞,以耄耋之齡,罵起王安石、章惇和韓岡來,據說依然中氣十足。
“敢問原甫。”江公道:“忠文公當時是請立太子,還是直接在章疏中說,當以十三團練爲太子?”
範呈被江公堵了一口氣在肚子裡,範純粹則微微點頭,但江公隨後的話,卻又讓他表僵住,“不過,這裡面,也有些話有點道理。”
江公著草案一頁,指著一段話說,“這話說得我覺得在理:萬一天子不豫,一紙詔出於宮中,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該諫諍,還是跪領詔?”
他點了點書頁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憲太后設金匱之盟一事真僞不說,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塗事。太宗皇帝倉促即位,死太祖之子,便是因爲名不正言不順,心中猶虛,不得不設法免除後患。換做燕懿王繼位,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也不會有這些事了。”
雖然江公是鐵桿皇黨的中堅,一心想要讓天子掌握實權,可十幾年下來,趙氏的那點私事在報紙上被說了又說。他也早就沒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覺。
範純粹一陣失。江公多聰明的一個人,竟爲韓岡所。凡皆有,凡事必有正反,禍福皆蘊一,此等氣學的謬論,江公竟然信之不疑,還想在這包藏禍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謂有道理的詞句。
此前大議會的窘境,一干議員收購報業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種抹黑、各種宣揚,也包括在京師外,各地報紙轉載相關報道的聯絡,範純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份。就連用刺殺挑撥章韓二賊的計劃他也都考慮過,只是手邊沒有合適的人選去執行。
繼承了他父親范文正公在謀略上的才幹,範純粹他一貫認爲,對付敵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簡而言之,就是不擇手段。
範純粹早早的就預備好了應對韓黨即將到來的反擊,還做好了大議會被解散,自家獄的準備——他甚至在期盼這一個結局,要曝韓岡逆賊的真面目,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
可韓黨的反擊比預計的要巧妙不。即使是做幌子的《新聞審查法案》,都是直擊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本心的《皇帝繼承法案》更是要將皇帝徹底變權臣手裡的傀儡。
並非範純粹不贊從西周傳下來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誰手的問題:一邊是議會立法、都堂執行、皇帝遵從,另一邊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擬奏本,天子批覆許可,二者結果相似,裡有著決定的不同。
雖說皇儲人選事關天下億兆生民,做臣子的的確需要爲其諫言議論,但決定權還是得放在皇帝上。自家的產業給哪個兒子,那是自家的事,外人越俎代庖,理上都說不過去。即使是皇儲,臣子要保嫡長即位,也得用諫阻的手段,而不是命令。要皇帝遵守的規矩,當是來自於周公訂立的禮法,而不是議員們投票出來的法案。
範純粹正準備要跟江公分說個明白,旁邊的王把手裡的草案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江公,我不信你看不出來!”
周圍的議員聞聲都轉過頭來,訝異地看著怒氣發的王。
陸表民在旁前因後果都聽得清楚,不認同地對王說:“子易,何必如此。”轉過去又與江公和稀泥,“民表,子易一時失言,切勿放在心上。”更朝範純粹使眼,讓他站出來調解。
範純粹毫無靜,王怒瞪了陸表民一眼,捶著書皮:“通篇數千字,無一字提及趙氏,《皇帝繼承法案》——誰家的皇帝?韓家的,章家的!?”
“無一字提及趙氏……”江公輕哼了一聲,王的急脾氣他可不喜歡,“誠然如此。然天子姓趙,又何須贅言?”
江公莫名其妙地就從反對者變了贊者,範呈立刻表示同意,他也不喜歡王說話的腔調:“照規矩排順序,從第一位排到五百位,全都是姓趙的,白紙黑字,公示天下。章皇帝、韓皇帝,原來還有三五分可能,可此法一出,便斷無機會。德孺公……”他對範純粹說,“以在下之見,這法案當是韓岡要提防章惇行不軌之事而設,而章惇只想早點請走韓岡,故而應承下來。此法說到底,只是二賊相互謀算,非是哪一方想要換個位置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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