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誡伯先生。”陳良纔在見到田的第一時間，就躬行禮。

他想到了要用授予給大議會的權力來遏制京師報業，但在一夜之間，將新聞審查法案的名目傳到京中各，掀起好大一番聲勢，卻並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從妻子祖父那裡得到的轉述，來自宰相的訓示就像窗戶紙，讓陳良才一下就明白了該如何解自己和議會面臨的困境。但想要走出困境，他一人之力卻絕難完。議會之中，能夠幫助他的人，願意幫助他的人，以及已經在幫助他的人，就只有他眼前的這位安丘先生田田誡伯。

“跟我來。”田沒多話，他看看周圍，只說：“一起去計議一下。”

田轉前行，幾十人跟在田的後。全都是來自西北的議員，也全都是韓岡一黨。

如果議會中所有的韓黨員到齊，跟在田後，浩浩的隊伍，就如同重臣出巡。而議員們的資歷和份，讓他們在田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相應的排位。

陳良才原本是排在近末尾的。來自妻族的助力，讓他彷彿是被招贅的贅婿一般，並不如何到尊重，在韓黨議員中，也是屬於那種說話沒有人聽，只有一張選票的那種，如同空氣一般明。

但此刻，陳良才跟隨在田後，只有一步之遙。

田步履從容，在數百人的注視下，穿過只有議員才能進的門，走議會大樓部的世界。一人接一人加到田的隊列裡，議員組的隊伍越來越長，陳良才微低著頭，一副小心謙卑的模樣，步子卻一點也不慢。

這就是陳良才一意以求的地位。

這是第一步，陳良纔想。他眼皮低垂，田的薄底靴一起一落，黒布鞋面，碎布頭黏合起的鞋底，輕舒適，是街面上最歡迎的鞋型。

從鞋廠接收碎步和針線等材料，在家裡製作鞋底，更是許多地方子補家用的營生，做得多的都能養家餬口，做得的也能賺些脂錢。

陳良才的腳上也穿著同樣的靴子，大小都不差許多。但他站立的位置，陳良才最清楚，與田穿著同樣靴子的雙腳，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

安丘先生田田誡伯，即使是去往最爲偏遠的州郡，或者乾脆是北方的契丹，都是響噹噹的名號，即使一時不知，拿出《三字經》，就沒有人不知曉了。而陳良才，如果不加上曲侯孫婿，可就泯然衆人。

韓黨議員一百七十八，而陳良才就在一百七十名之後。

陳良才如果只是想做一個循吏，就不會參選議員，更不會去聽人勸說設法去解決議會面臨的大問題。老老實實攀著妻家的權勢做，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人生。或者在韓系的議員團中，過上一二十年，有了足夠的資歷，同樣能爲韓系黨羽的中堅。

可陳良纔不願意那麼慢騰騰地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要做下一番大事業，而不是在妻家的羽翼之下，被人介紹爲曲珍的孫婿。曲家是自己起步的助力，而自己卻不應只是曲家對外的一張。

這是陳良才的想法，爲了這想法，他不怕去冒一些風險。想比人多走快一點，就不能怕事，抓住每一個機會，沒有機會就創造機會，韓岡起家的故事在關西早就是一個傳奇，整日間充斥在耳邊。庸人只會驚歎於韓岡經歷的傳奇，而陳良才這般野心之輩，想到的就只是如何仿效這件事了。

“就在這裡吧。”田在一間四開的大門前停步，門上掛著河北廳的匾額。

隨著他的腳步，後面的議員們也同時，嚓嚓作響的腳步聲一下斷了。

陳良才偏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在他後，已經是一百多人的隊列了。

議會大樓有一主樓，三副樓。兩座副樓是議員們的公廳，上下六層，一個個小房間如同蜂窩一般排列，狹窄侷促的房間裡面擺下一張桌，幾張椅，就連轉都困難了，甚至解手都要排隊。另一座副樓，則是服務於議員們的吏所在的位置，會議，文案，印刷，茶水，維護，相關人員都在這裡。

而主樓，僅有三層，卻比六層的副樓還要高差不。其中能容八百議員共聚的大會堂，真要把三層座位坐滿，能容納兩千人之多。主樓就是以這大會堂爲主，大會堂周圍，還有十六個大小不等的廳堂，以供議員們聚會討論議案，各裝飾，牆上壁畫，全都是按照各路的風土人而佈置。

河北廳是各廳中最大幾間之一，進門正面的一副屏風，屏風上山巒起伏，山勢連綿，雲霧纏繞山間，一眼去，千里燕山盡收眼底。仔細看去，白底潑墨的山川竟不是畫面，而是燒瓷而。

屏風後，座椅羅列。如甘涼、廣西那樣的小廳裡面，只有十幾張座椅環繞靠牆佈置，但在河北這樣大廳，則是一排排的桌椅前後佈置，最前面是一排面向衆人的桌椅，就像是外面的大堂一般而微。

座位兩側的牆上飾以刀劍，燕趙之地，民風好武，卻沒有字畫的餘地。

衆議員紛紛落座，已經在類似的會議廳中開了好些次會議，每個人的座位就跟他們的隊列排序一樣都幾乎固定了下來，陳良才的座位應當是在最後，再後面就是屏風了。但今日，陳良纔跟著田，一直走到了主席臺前。

主席臺上，已經擺好一摞摞裝幀整齊的嶄新的議案文件。最顯眼的位置上，就端端正正印著新聞審查法案的字樣，左邊有個草字字樣。翻開來，還散發著油墨的味道。

陳良才敬服地著田背影。得到妻子祖父轉述，與妻子祖父的幕僚商議過後，很快就有了思路。拿著這個思路，陳良才第一個找上的就是田。

只有得到田的幫助，才能讓法案順利通過，完韓岡代的任務。

而田，本就是韓岡在議會的代言人，在韓岡那邊，肯定也有著比自己妻子祖父更加通暢的通渠道，如果自己理解錯誤，那麼也肯定很容易地就得到更正，避免再犯下自作聰明的錯誤。

而自己這邊找上田說話，還是不久之前的半夜裡。剛剛與田商討過，打過了草稿，確定了正文，距離現在也不過兩個時辰，不知不覺之間，他就已經做好了這麼多準備，甚至都一本本印好了。儘管田說了這件事他負責，不過陳良纔沒想到田能做的這麼快這麼好。

一本本法案的草案發了下去，一名名才聽到消息匆忙趕來的議員走了進來，等到每一位議員都拿到了法案文件，能容納兩百位與會者的廳中，已經坐滿了大半。

“新聞審查法案，這是陳良才議員今天要提出的法案。”田拉著陳良纔在主席臺上坐了下來，“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大議會被那些心懷叵測的不實新聞弄得很狼狽，不止一個議員跟我說了，該得好生整治一下了，我也是這個想法。正好陳良才議員也同樣有了這個念頭，準備了一個議案上來，大家都先看看。有什麼意見現在都說一說，都確認了，就遞上去。”

只要是提案人，都可以坐在主席臺上，宣讀議案草案，並回答質詢，但陳良才還是第一次坐在這裡。

廳中只有嘩嘩的翻頁聲，議員們都在認真地審讀著草案的容。

主席臺比下面的幾排座位稍高一點，陳良才從略帶俯視的角度著下面的一名名議員，了脣，裡莫名地覺得發乾。

有點張，還有些激。

卻又在想著，這纔是我應該在的地方。

不論對與錯，果然只有做事，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承認，眼前的這一幕，讓他更加確認這一認知。

做錯和做對那只是才能問題，做與不做卻是立場問題——這是陳良才從韓岡的長子韓鉦裡聽來的原話，儘管並不是針對現在這樁事，但用於今日，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相比起才能，立場更加重要。

他與韓鉦打過幾次道。雖然韓鉦放棄了參選國會議員——以韓岡的地位，和他韓岡長子的份，任憑韓鉦在關西哪個州府，都能輕易被選爲大議會的員——但在關西的議員們前往京師之前的幾次集會中，陳良才與韓鉦見過。

之前是做錯了，竟然想用錢去收買報社，自己也是給那幾個江南子繞糊塗了，才自以爲是地掏腰包。但這是爲了幫助大議會解危機，是爲了韓相公挽回面，不管做對做錯，態度上是絕沒有問題。

韓相公那邊，也肯定沒有因此把自己打另冊，否則就不會讓妻子祖父帶來他的指示。

現在依照韓相公的指示，只要這件事辦好了，法案順利通過，那麼聲名大噪的他，日後就是陳良才陳議員，而不再只是曲侯孫婿。

法案的字數並不多，兩千餘字，爲裝幀方便是單面印刷，摺頁裝訂，前後也就十頁，讀書快的人，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這時候，下面的議員，有的人已經看完了，擡起頭來著陳良才，臉上無不是詫異之，一個個言又止。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擡起頭來，盯著陳良才。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顯著疑，只不過田還沒有發話，都不敢開口詢問。

陳良才平心靜氣地迴應著這些目。剛纔他也草草掃了一遍文件容，與他之前跟田商討過的容沒有區別。只不過跟外面的傳言有著很大的距離。

雖然不知道外界的傳言，是那位跟自己有著同樣想法的李格非李議員的主張，還是這邊田田誡伯先生故意視聽的結果，但陳良才確信，自己的這個議案，比起傳言，應該更加輕鬆地得到通過，不用經過太多坎坷，也不需要太多辯論。

如果李格非李議員的提案是傳言中的容，那就太好了，那樣的提案牽涉太多，甚至可能會被歸重點議案中，變得需要太多的議員贊同，生生地提高了通過難度。

陳良才太想獨這份榮，一點也不想分給他人。

“看來都看完了。”看到幾乎所有人都擡起了頭，田終於開口，“我之前已經把這本草案送去章康時那邊了，他那邊李格非的議案也遞到了我這裡，容差不多，只是由誰來掌握新聞審查權這個區別……”

田話聲突的一頓，人也擡頭向門口看過去，陳良纔跟著他擡起頭，只見兩個面孔的田的伴當各捧著一摞書冊進來，看裝訂就是議案草案的模樣。

“嗯，對陳良才議員的提案有疑問的一會兒再問，”田點著頭，示意兩個伴當將草案放在桌上，“我還有一個議案，大家仔細看一看。”

詫異的神，這一回出現在陳良才的臉上。他半張著，眼睛在田和兩摞草案之間來回轉著。

眼下的急務難道不是他的新聞審查法案嗎，田這又拿出了一個法案，這是要鬧什麼？

難道田又有什麼新想法，跟他和李格非都不一樣想法？！

……

“李格非？”

巷口，盛陶盯著那騎手的背影轉過街角，方纔放下車簾。

前面的背影這幾日剛剛見過，不會錯認，但……那舉止真不像是李格非。

馬背上直得略顯過火的拔姿勢，在述說著主人的興和得意。有別於往日會面時的謙恭沉默，更不似他近日過街老鼠一般的國會議員份。

就在前日，文安堂前，兩人打了個照面的時候，幾句寒暄，盛陶就只聽見李格非在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