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阻止嗎?唐梓明不知道。
如何阻止?唐梓明也不知道。
爲何要阻止?
唐梓明站在人羣中,聽著一個毅然決然的聲音:“我們是記者,要爲民鼓與呼,豈能爲人鉗制口舌?!新聞審查法案,決不能讓其通過!”
咚!咚!唐梓明的心臟一下下回應著強音。
揮臂高呼的總編,讓他心緒高揚。
是的,我是記者!
何爲記者?
最早的時候,還沒有記者這個名號,有的只不過是拾掇家長裡短給人通風報信的包打聽。
在首開風氣的兩大會社所發行的刊載賽事結果的會刊中,爲填補上面的空缺版面,纔有了記者這一職業。
而那時候,記者們的工作也僅僅是採集市井裡坊的傳言,編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散佈一夜暴富的消息,是勾引良善參賭的掮客,是散佈流言蜚語的長舌婦。
唐梓明最早加的小報報社,至今爲止,扮演的還是類似角。唐梓明還記得自己當初,是如何絞盡腦編造那些驚悚荒誕的文章,不小心犯了忌就人人喊打,不比水裡的老鼠好到哪裡。
但規模稍大點的報社,尤其是發行量最大,名氣最高的兩大報社的記者們,他們的地位隨著報紙的影響力日漸擴大而不斷提升。
府總是拈輕怕重嫌事多,而記者們總是嫌事不夠大新聞不夠。
遇事找府,免不了要遇到一張張冷臉,而記者們,對消息的來源則大多是熱的。
如果了冤屈,找記者;如果看到不平之事又不敢出頭,找記者;如果在路上遇到紛爭,找記者。只要能夠在發行量上萬,乃是十餘萬,幾十萬的大報上把事公開出來,進了世人和高高在上的貴人們的眼界,事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唐梓明自從加了齊雲報社,時不時就會有人向他料,也曾爲自己的朋友出頭,去府找個公道。
有著長年累月的宣傳,如今的記者,是布史,是員外風諫,是保護民衆的堅盾,是曝罪惡的明燈,是直刺貪腐的匕首,是打擊惡的投槍。
有名有地位的記者,他們的一份參就能直送中樞,放在宰輔案頭。沒什麼名氣的記者,只要能夠上報,一樣能夠讓衙門裡的吏瑟瑟發抖。
唐梓明從業時間雖不長,卻也在前些日子用接連三篇長達萬字的追蹤報道,扳倒了兩家數代盤踞京府縣衙的胥吏世家,讓十一個長年累月盤剝百姓、殘害良民、欺瞞上、貪污軍備的吏上了法場,把多達三百餘名從犯和犯屬送去了邊疆,順便還使得兩名員被罷問罪,追奪出文字,十七人到貶、調職、申飭、罰銅的罰,這其中還包括一名後補議政,這直接導致了這位後補議政,斷絕了幾年之晉正任的希。
經此一役,唐梓明一夜之間名震京城,在京府業界中打響了名號,更輕而易舉地被錄用爲議會記者團的員。可以第一時間接到議會發布的新聞,旁聽議會的會議,並因此與衆多議員搭上了線,能夠打探到更深更私的幕消息。
功給了唐梓明更多直面黑暗的勇氣,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讓他決心跟他的同伴站在一起,對抗即將到來的風暴。
唐梓明很清楚,只要他不摻和此事,在社中按部就班,可以安安穩穩做他的名記者。可一旦涉足阻撓議案一事,捲不可預測的風波中,甚至可能會斷送他未來的輝前途。
京師有名的記者,貪腐吏聞之變,與議員們談笑風生,如此地位,多人夢寐以求?還有齊雲總社的一名副會首,對他很看好,已經託了人上門,要招他做孫婿,如果前途盡毀,婚事自也會告吹,好人家的閨秀,數千貫的嫁妝都要離他遠去,但唐梓明本無所顧忌了。
之前三更天剛過,家門被人敲響,聽到了急傳話,唐梓明立刻換上服,飛奔而出。趕到社中,就聽到了這個令人髮指的消息。
這一天之前,唐梓明和他的同事還對議員與小報互懟的事件,抱著事不關己的看熱鬧心態。被宰相放棄的議會不過是個逗趣的玩笑,小報聯合起來,老鼠依然是老鼠,還是得在水裡打滾。在天下頂尖的大報社,後臺扎,朋友遍天下,名聲遍及天下萬邦,自可笑看風雲變幻。
孰料有議員喪心病狂,竟然要提出新聞審查法案。只是爲了要堵上那些小報的,就要把所有報社都牽累進去。自家報社已經顧及議員們的名聲,顧及韓相公的臉面,儘量不去報道那些難堪的新聞。那幾個議員竟然還不念恩德,收購多家小報報社圖謀封口不,又出新招,竟然要將天下報社一同封口。
“若有此法,我們費盡心寫下的報道,審查一句話就在印刷機前攔住。若有此法,貪污吏、佞人賊子,只要收買了審查就能把對他們不利的新聞給擋下來。若有此法,我們發一篇文章都得看審查的臉。”
主編重重地吐了口氣,怨憤充溢,他指著人羣一個個問過去,“若有此法,劉七,你還能爲那被夫婦殺死的楊磨坊冤嗎?子緒,你還能爲陳家的孤兒寡母保住家業嗎?何老,你還能在那姐夫做縣丞的潑皮欺上門的時候,一篇文章就解決嗎?唐五,你還能扳倒李狗一夥,讓包庇他們的李知州、武通判被追究前責嗎?”
唐梓明搖頭,此事決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梓明不想忍。
“若此法通過,那麼大勢去矣!”主編咬牙切齒地看了一下牆邊的座鐘,短針指著三點鐘的位置,“時間不多了,可能明天上午就會提案投票。”
“來得及嗎?”有人不安地問道。
“你們知道議會投票實施的流程嗎?”主編環顧衆人,“按照大議會的法度,一個涉及國是本的議案,需議員額定總數百分之五以上聯名提案,五分之四參與投票,投票數三分之二同意才能通過,而不涉及國是本的議案,一人提案,投票者過三分之二,贊同票過半就夠了。”
“那依苗公之意?……”
“阻止法案,最好能先一步阻止法案被提案,再次一等是投票時阻止法案通過,最次則是讓法案無法安然實施。就算法案通過,也是有辦法讓其名存實亡……”主編角冷冷地扯了一下,“議案形決議之後,可是要下達都堂的。”
下達,通過這個詞,承認了大議會的地位是在都堂之上,都堂是接大議會的任命來管理國家,甚至皇帝,也將由代表天下億萬生民的大議會來授予其帝位,可實際上——“皇帝的詔諭,太后的懿旨,都要宰輔們籤書,過不了都堂一關,就是一張廢紙。大議會的決議何能獨外?人所共知,任何議案,至都得有一位執政背書。但這項議案,如果有哪位相公的支持,肯定早就宣揚開了。你們誰聽說了章相公支持新聞審查?韓相公支持新聞審查?這可是關乎朝局的議案!”
宰輔擅國,君臣失倫,主編卻說得毫不避忌。衆人無人驚異,這位主編,本就是韓岡的幕僚,而且還是韓岡的同門。
“不過……”他沉聲,“最好的辦法還是阻止在議會中。新聞審查法案,我雖還沒看到其容,但依常理,設立新聞審查的衙門,至得增加一個議政的位置。視民聽,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自是事關國是本的議案。”
“如果不是呢?”唐梓明忍不住問,“提案的議員要走普通議案的流程怎麼辦?”
“是與不是,那是要大議會來決定的。”苗主編髭鬚微微翹起,“爲了確認這個議案,到底屬不屬於國是本,先投一次票再說。”
一陣輕笑聲響起,主編再次換上凝重的神,“雖說最後也能讓這議案廢紙,但我要拿到最好的結果。只有短短幾個時辰的時間了,都不要再耽擱。我這就去找兩位相公,李副主編已經去聯絡其他幾家了。”他拍了拍手,“你們全都給我跑起來!有什麼關係全都發起來,讓那些山野裡妄自尊大的土貨,嘗一嘗我們報社的能耐!可不是那一干破落荒貨能比得上的。”
被主編鼓著,一羣記者立刻行起來。
唐梓明邊走邊翻著自己的聯絡簿,出了門,騎上馬,就奔走在東京的街巷中,天亮前的兩個時辰過來,他找了議員、員、有門路的掮客,甚至還設法去章惇門下一名得力幕僚見了一面。
“竟有此事?”
“等我天明去問問。”
“這件事啊,可不好辦,真的不容易……”
“我家主人不在,請郎君明日再來。”
“這都什麼時候,哪裡有大半夜上門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此事非我宜言,抱歉了。”
“事關重大,不敢摻和。”
唐梓明奔走在聯絡簿上的門戶之間,得到的迴音要麼是故作不知,要麼就是再三推,沒有一個說要站在報社這一邊。被主編鼓起來的銳氣,一振二衰三竭,從一名相的中書省堂後家中離開,他昏昏沉沉地前往下一個目的地,下坐騎都顯得沒打采,馬蹄的聲音不復初始時的清脆響亮。
刺耳的鐵哨聲猝然響起,唐梓明茫然擡頭,只見兩名巡警一手提燈一手警地跑過來,稍遠,還有一名巡警盯著他的作。
唐梓明見狀,哪裡還不明白,一聲嘆,下馬舉手,“我是齊雲快報記者,腰牌在懷裡。”
“又是記者?”巡警聞言放鬆了警戒,都笑了起來,拿過唐梓明的腰牌辨認真僞,“今晚盡攔記者了。出大事了?”
唐梓明搖搖頭,隨口敷衍,甚至不關心有多同行在今夜奔走。
“沒問題,走吧。”遞迴腰牌,巡警放行,唐梓明拱了拱手,翻上馬。
接下來的行程依然不順,等到他失地來到議會大樓中,消息已經散佈開來。人們三五羣,盡在談論此事。
“唐兄,新聞審查法案,是真是假?”唐梓明剛進門,就一把被幾位人抓住,把他拉到角落裡。
唐梓明擡眼向外張,找到了兩個同事,卻不見主編的影,看起來還沒有好消息。對上幾人期待的眼神,一個荒謬甚至戲謔的念頭竄了上來,他突然笑起,“自然不假。我這邊有可靠消息,相州李議員,德順軍陳議員都準備提出這一議案呢。”
“這可不妙了。”
“麻煩了。”
“真是賊子。”
唐梓明面前,幾人的立場都是站在報社一邊。唐梓明笑了一下,“有什麼麻煩、不妙的?現在這項議案纔得到了幾個議員支持?超過重要議案的提案線沒有?”他信心滿滿,“也不想想,要通過這項議案,至需要四百四十位議員舉手。有那麼多人嗎?要堵上兩大報社的,問過兩位相公沒?”
做作的聲音一下沒了,“章相韓相真的不會支持?”有人猶疑地問著,其他人張地著唐梓明。
宰相的態度決定一切,只要兩位宰相不是打算放棄兩大報社,就不可能會去支持這樁自找麻煩的案子。可反過來,幾位議員敢於提出這一議案,是不是已經從哪位宰相那邊得到了首肯。
“要支持早支持了。章相公和韓相公兩人,但凡有一個要維護議會,就不會任由大議會淪落到現在這幅田地。”唐梓明信心十足地說,“不過是寥寥數人,因一己之私而行狂悖之事。若讓我說,此事可笑亦復可嘆。”他長聲而嘆,“可笑其愚不可及,不知自量,竟與萬民舌爲敵,可嘆一州英傑皆淪落,竟容此輩橫行,爲一州之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