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上席面!”
對那幾位在京城人面前炫耀財力的蠢貨,黃裳也只有這六個字的評語。
這其實是韓岡當年在他面前評論幾位京營世家子弟的,放在這些議員上,黃裳覺也合適。
所謂大議會,雖然韓岡說過,日後擬定由議會選出宰相、執政來治理天下,等於是將皇帝置於偏外,奉天下億兆生民的代表爲正溯。實際上不過是給韓相公捧個場,當真以爲自己能代皇帝坐龍庭了?
本來所謂第一屆大議會第一次全會已經接近了尾聲,安安生生結束就好了。偏偏有幾個人看不清自己,自詡爲國民代表,有份,有價,想要學韓相章相一般掌握京師議論,也不看看兩位相公容不容得下。
這下到底好,幾位議員砸錢收買報社的狂妄犯了衆怒。外來,富戶,這兩點本就讓諸多京師士民看不順眼,再加上炫耀財力,還想藉此鉗制京人口舌,完全是在火藥庫裡丟了把火,直接就把京城人的自尊心給炸開了。
出事的第二天,汴坊沒有被收購,或者說沒有同意被收購的二十一家報社,一齊刊發了同樣的一份號外,加起來幾萬份報紙,將這一次收購案在京城士民面前和盤托出。
如果說容相同的號外是來自於各家報社的義憤,那麼之後幾百名報在京城各個主要幹道和車站、州橋、相國寺等人流集的區域,免費將號外散發,那就不能簡簡單單歸於義憤來理了。
黃裳自然看得出,這是有人在後面煽民意。
京師人的憤怒很輕易地就給引逗起來。
由於京中一貫實行重法,當面的冷嘲熱諷不算,年人不敢街上鬧事,但小孩子就無所顧忌。
昨日黃裳親眼所見,好幾位議員的車頂棚被丟來的石子砸得砰砰響。下車去抓,一羣十歲出頭的小孩子毫不躲避,就在街邊放聲嘲罵。
這件事被議員們報之都堂,章相公能照準又給每位議員加派了兩名護衛。
好大的手筆。
本就是在放任。
而韓岡則完全沒有作。
黃裳就帶著試探韓岡心意的打算,出了新曹門,一路北行。
離新曹門二十餘里外,有韓岡家的一莊園。
京師的貴胄豪門,往往都在京城外設有別業,很多都修建了面積廣大的園林,閒暇時便遊賞其中。
但韓岡家的莊園,並不以園林聞名京中——韓岡就沒有建園林——但一座先後出過三匹甲級賽冠軍馬的牧場,在京中的賽馬迷眼中,就跟聖地也差不多。
韓岡這幾日就離京,住到莊園中來,權作踏青。
京師的道路年年都在整修,寬闊而堅實,黃裳的馬車在這樣的道路上走得飛快,沒用多久便到了韓家莊園上。
莊子的正門下車,就看見稍遠一片馬球場,一幫騎手球場中來回奔馳,煙塵漫天,年人意氣風發的呼喝和清亮笑聲,黃裳隔著老遠還清晰耳。
司閽介紹說是四郎——也就是韓鉉——帶著人在比賽。
黃裳多看了兩眼,就在司閽人的帶領下,去拜見韓岡。
韓家的莊園雖然沒有園林,但還是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此時池畔楊柳返青,草木深已見芳菲。
初春午後,氣溫稍稍升高了一些,還是有些清涼。不過韓岡並不畏寒,坐在池畔的一張雲牀上,虎鎮著席子的四角。一桿魚竿在雲牀前,韓岡斜倚在雲牀上,拿著本書在看。著實悠閒得讓人羨慕。
黃裳不是過來羨慕韓岡的,卻說了幾句閒話,就提起了這一次的事。
他擔心與韓岡不同的立場上,評價便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外面人說起此事時的幸災樂禍,反而多了幾分擔心,“……委實魯莽了一點。作輿論,不能這般簡單暴。何況這還是在京師。”
韓岡就笑,“京城人的特點就是眼睛長得高。面對外地人的場合,通常都長在腦門上,或者還會長在頭頂上。”
誰讓開封如此繁華,下面的州縣,再是號稱富庶,與開封府的一個鎮子相比起來,都算是破落戶了。
開封富麗繁華之名,遠及萬里之外。乃至泰西之地,亦流傳著遠東的綢之國的傳說,其都城日夜明徹地,號爲不夜之城,皇宮以金銀鋪地,鎮日燃燒著檀香。城中人口百萬,皆是富戶,連一個乞丐都沒有。
去歲曾有一阿拉伯海商,在南海上客串海盜時,被章家的武裝商船擊傷俘獲,從中解放了三百多奴隸,其中有一人自稱是歐羅威尼斯的貴族,因爲聽說了東方的繁華,起意遠行,半路上被阿拉伯人捕爲奴隸。在船底艙劃了一年的槳,僥倖沒死,更幸運的是被中國人救了出來。
在泰西之地流傳的有關中國的傳說,便是從他口中得來,連同他所知的泰西各國的,都被章家人抄錄冊,一併送到章惇手中。在章惇的授意下,沒用多久,這些容就在京師流傳開了。
對大食諸國,中國人早沒了新鮮,黑汗都被打得四分五裂,中國的兵鋒已深七河之地。胡商胡姬更是見得太多。而只在文字和傳言中的泰西之地,因爲這一篇口述的到來,倒是在京師中掀起了一段時間小小的熱,更平添了京師士民的自豪。
正是這份對京人份的自豪,惹來了這一次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二十一家報社聯手發難。”黃裳言又止。
“有能人嘛。”韓岡扯了把魚竿,看清不是有魚上鉤,就放手,“章子厚這時候應該反應過來了。”
黃裳立刻就在韓岡的話裡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果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如果章子厚不出手,過兩天,京師第三大的報社就要立了。”
黃裳面更加冷峻:“二十一家報社,還有其他報社離職的……果然能做第三大了。”
出了這一次的事,等於開罪了京師百萬士民,誰還會跟著他們幹?人走了,空有機、材料和報刊名號又有什麼用?
五十多家報社算是廢了,那一干議員空得了幾十個用過就丟的報刊名,百來臺轉過幾手早就該淘汰的印刷機,還有一點點油墨、紙張的庫存,剩下什麼都不會有。
而那剩下的二十幾家報社,只要統合起來,很輕易地就能吸納那些離職的報社員——汴坊,報社從業者從來都是流迅速,一家倒閉,立刻就能在另一家上工,甚至兼兩家、三家職位的編輯——只要把人員職位分派好,本就不用多費時間去整合。
彙集了汴坊中有才幹的諸多報人,往裡說都會有兩三百員,只要靠山足夠牢靠,轉眼就是兩大報社挑戰者的崛起。
“狗不上席面啊。”黃裳在韓岡面前痛心疾首。
“吃一塹長一智吧。”韓岡看得很開的模樣,拿著釣竿一晃一晃,拍著水面,“人剛出生的時候,除了哭就是睡,卻也不能說這輩子就只會哭和睡了?總會不斷進步的,得給他們時間。”
黃裳琢磨著韓岡的態度,方纔的司閽又匆匆走來,遞了一張名帖給韓岡,並附耳說了幾句。
“人就等在門口吧?”黃裳猜測著,而且應該是重要人。
不是提前派人遞名帖,也不是在韓府中走慣的門客,不速之客不了會被堵在韓府門口,直到韓岡收到消息並決定接見。
通常司閽人都會帶著一大摞名帖來見韓岡,單獨爲一張名帖跑的況很,基本上都是重要人。
韓岡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黃裳。黃裳識趣地就要起告辭,韓岡對司閽說:“我在這裡見他”,又對黃裳道:“曲侯來了,勉仲你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