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厚實得彷彿棉布的紙，八寸長，五寸寬，與市面上普通一本書的封皮差不多大小。

紙上花花綠綠印著一圈枝葉圖樣，四種套印，雜而不，在程誠的手中拿著，舉在丁兆蘭的面前，正中央明晃晃的壹仟貫三個大字炫著丁兆蘭的眼睛。

“這是何意？”丁兆蘭擡起眼，淡定的問著對面的陳……不，鄉音濃重的介紹沒有唸對音，也有可能是爲了瞞份——應該是程先生纔是。

商人世家，三十有七。湖南舉子，三科不中。妻子留鄉，旅居京師，蓄有二妾。家財頗，開支甚大。青樓常客，酒桌狀元。章家衙邊得力的清客，時常爲其奔走。

程誠。

丁兆蘭見過這張臉有好幾次了，面對面卻還是第一回。

隨手就亮出千貫金票，看來是急了。是收買？還是威脅？抑或兼而有之？

總之，這是章家大衙對這一次事件的反應。

“這是平安號的千貫金票。”程誠的語氣更加平淡，只在角含了一微笑。

看來很自信。丁兆蘭想。

有錢用，自然會覺得錢有用。

衙自恃威，商人自恃錢財。屢考不中，爲人奔走，與份不足之，便會爲手中金銀自傲。

看來是來收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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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此時傳來兩道氣聲。丁兆蘭被攔下來後，就轉移到了街邊的無人小巷中，留了兩名手下把守在巷口。這兩人眼睛盯著外面，四隻耳朵卻衝著裡面，聽到千貫金票，齊齊驚訝出聲。

聽見兩名小警察的驚訝，程誠角的微笑更加明顯了一點，輕輕一抖括的金票，“這張金票，可以去天下任何一家平安號分號，換取千貫大錢，隨支隨取，不需耽擱。丁人見多識廣，當能看得出，這絕非僞票。”

平安號發行的金票，丁兆蘭當然是見過的。

金票分爲一百貫，一千貫兩種，據說是用了最先進的工藝，最複雜的材料來製造，從材料到印製，有著上百道工序，幾十種防僞手法。花紋圖樣上有著各種暗記，過，甚至能看見裡面暗藏的圖案。

雖然這只是一張紙，但是在市面上完全抵得過十足十的真金白銀。

尋常出門購，用不到這些金票。但大宗買賣用它，出門遠行帶它，行賄賄送它，普通人見上一次都難，但富戶豪門，如今卻是須臾離不得它。

丁兆蘭年紀雖，家無餘財，倒是做了多年捕快和警察，經歷頗。千貫金票見是見過，次數不，但那些都算是證，卻從來沒能揣進自己的腰包裡。

一千貫的禮，送給丁兆蘭上司的上司——權知開封府黃裳——都是足夠的，展熊飛也就能偶爾收個一百貫，丁兆蘭更是隻有五貫常例的份。千貫，這是能把人撐死的數目。

可看著這張千貫金票，就同時把金票後自信滿滿的微笑收眼中。

“真想砍上一刀吶。”

白跑一趟，心不好。居高臨下的笑容，心更加不好。嘩嘩的金票再一響，讓丁兆蘭的心又壞了五分。

他的名氣大，帶來的好不。許多時候查案，證人不敢對其他警察說的事，卻願意對他說。許多時候能快速破案，也都是因爲他能比其他人拿到更多的線索。

丁兆蘭剛被攔下來時，本以爲他們帶來的是一條新線索——這是常有的事，等認出程誠之後，就知道猜錯了。不是送線索的，而是送財子。

錢的確是好東西，可丁兆蘭很不喜歡送錢來的人，也不喜歡送錢來的時機。

攥著馬鞭的手，鬆一下一下，想象著這是腰刀刀柄，手一揮，就能把眼前的笑臉、以及嘩嘩響的金票一起砍兩半。

見丁兆蘭雖然還黑著臉，可注意力已經被金票吸引過去，程誠笑容中多了一兩分得意的分。

“看來是上鉤了。”

世上沒有不吃屎的狗，公門裡沒有不錢的吏。前一句程誠不能確認，後一句他可是有著多年的見聞和經驗爲證。

“丁人，在下別無他事，只求你一句話。”

錢可通神。商家出的程誠，雖然自被安排攻讀詩書，走科舉之途，卻一貫相信錢的威力。爲他人家的幕客之後，爲人奔走，手上撒出去的錢越來越多，對孔方兄更加虔信。千貫在手，不信丁兆蘭不心。

“什麼話？”

“就是丁人眼下查的案子。”程誠低聲說，“在下也不要多，丁人若是查出些什麼，能行個方便，個底傳句話的就行。”

一旁帶著程誠來的警察也在敲著邊鼓，“小乙哥你沒什麼好擔心的。又不是要小乙哥你徇私枉法，只要查案後帶上一句話就行。”

“一句話……呵呵。”丁兆蘭像是聽到了極逗人的笑話，都咧開了，“今早吃過飯放了一個屁是一句，案子發了趕快跑路也是一句，要的是哪句？”

丁兆蘭笑著，忽的雙眉一挑，怒喝道，“這是什麼案子，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什麼樣的錢都敢拿，要命不要？！”

那警察被衝得退了一步，慌了起來，“小乙哥……”

丁兆蘭用力將手一揮，憤然道：“別我哥，沒你這兄弟！”

一千貫不是小數目，但能夠拿出一千貫，就能拿得出更多。能拿出多，端看章家衙的重視程度。尤其章家衙背後是福建商會，想拿出十萬八萬都只是一句話的事。如果他是主謀，事敗後要防止自暴，那他願意拿出來的必然是個讓人震驚的數字。

章家大衙願意拿出多？授權給程誠的又有多？丁兆蘭有點想知道，“是兄弟的就不會想著帶俺趟這汪渾水！區區一千貫就把俺賣了！”

“丁人。”程誠帶著微妙的笑意，住了正發火的丁兆蘭。笑容彷彿在說他已看了一切。

一名警察的月俸有多，並不是什麼。警察總局立後，警察們的月俸普遍漲了五，丁兆蘭這個等級的高階刑警大約是在兩貫上下，相當於上四軍的都頭了。

尋常二十文已經足夠在州橋夜市上吃上一頓好的了，三兩好友聚餐，連上酒水也不過百十文。加上還有祿米、料，節慶時的加賜，吃穿用一切皆能從公中來，兩貫的俸祿全都是隨心使用的活錢，丁兆蘭這等單漢可以過得十分滋潤。

而且丁兆蘭名氣這麼大，人面這麼廣，必然還不了來自各方的好，一個月再有個十來貫說不定。

但也僅止於此，沒有家世，沒有資財，孓然一的丁兆蘭，想要攢下一千貫，不吃不喝不用不買，都得要五六年。何況丁兆蘭要想維持他的人面，又怎可能不大手筆的往外撒錢？

更何況，自己能拿出來的又不只是一千貫。如果丁兆蘭當真想要，有的是錢填飽他的胃口。

程誠緩緩地從懷裡的暗袋中出一張金票，明晃晃的又一個壹仟貫。

沒有一千貫收買不了的小吏，如果不能，那就兩千。兩千不夠，那就三千，四千，乃至五千。

程誠盯著丁兆蘭，從懷裡一張千貫、一張千貫的將金票給出來。

每一張，就聽見幾個警察重的呼吸聲，五張千貫金票如同摺扇一般在手中展開，呼吸聲越發地重起來。

程誠的角再一次翹起，這世上，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亡妻所紀念，一百貫不願賣的玉玦，三百貫就買到了手。要留給兒孫的宅邸，三百貫不幹，五百貫就拿了下來。自就換了婚的娃娃親，五十貫不肯悔婚，十兩黃金就能背約。

皇宋過去被契丹黨項欺辱，還不是因爲沒錢，軍連鐵甲戰馬都裝備不起，怎麼可能不輸？如今錢滿庫、糧滿倉，尋常軍小卒上的甲冑兵都能讓契丹宮帳親衛眼紅，自然勝利接連而來。

這世上，所謂錢買不到的，不過是出價還不夠高罷了。

一千貫不夠，五千貫呢？以丁兆蘭的名氣，還有他負責的任務，他值這份錢，甚至更多。

如何將錢投資在適合的人或事上，這是程誠從家裡學到的最有用的技能了。程誠覺得丁兆蘭適合讓他多投上一筆。

程誠將金票收攏疊好，雙手遞到丁兆蘭的面前，一派誠心誠意，“這點權當在下了小乙哥這個朋友。只要小乙哥查到兇手份的時候，遞一句話過來，在下另有重謝。”

五千貫只是定金？！

不管是不是真的，僅只是五千貫，就已經能砸死人了。

丁兆蘭的臉也終於變了，他的兩個下屬在程誠兩人背後，一個拚命地使眼，一個殺抹脖子地比手勢。

丁兆蘭的手悄悄地握了馬鞭。都是聰明人，知道這個錢太燙手，一點也不能。

反而那位同僚，過去深厚，現在卻盯著摺疊起來的五千金票，眼睛裡彷彿都要長出手來，恨不得一把攥過去，對自己則一點表示都沒有。也不只是利令智昏了，還是想拉多一個人下水。

什麼等級的人，拿什麼等級的錢。俸祿如此，賄賂亦如此。

五千貫，對相公們不值一提，對議政們就不是小數目了，對普通朝就開始燙手，三班院、流銓、中書吏房選，私下裡弄個有油水的好差遣，也用不掉五千貫。

對丁兆蘭這等的瑣屑小吏而言，五千貫已經不是開水那種程度的燙手，是鋼水那個等級，本不是他能拿的。

眼前的這位程秀才，看模樣就是人，拿了一千貫出來就已經很多了，一轉眼加到五千貫，這是要給好，還是威脅？丁兆蘭覺得還是後者爲多。

分明沒有誠意！

抓刀砍人的念頭，在丁兆蘭的心中愈發熾熱地跳起來。

當場拿了這程秀才，砍上兩刀再送去衙門裡，並去稟報韓四衙。不僅能夠更加近韓府，而且有很大可能真的拿到這五千貫，以丁兆蘭所瞭解的韓四衙爲人，肯定是分毫不取，反而會回贈下來，另外還要附送許多。更重要的是不留一後患——除了開罪了這條狗後的主人。

但不能這麼做啊，丁兆蘭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手，任由帶著繩圈的馬鞭在手腕上晃盪著，“我是韓相公的人，收了章水部的錢，可是沒膽回去見相公，見總局了。”

份被一言挑破，程誠就向邊的警察一瞥，卻見他慌了神，連連搖頭，表示不是他的。

程誠面不改，心中卻有些搖。過去與一幫不著調的同黨謀劃宰相的時候，全然沒有想到會被人利用上，也沒想過韓岡會不會反擊。只以爲自己做得極爲蔽，哪裡會想到，一個小小的警察，都能一口道出他們的圖謀。

丁兆蘭都知道了，韓岡會不知道？！東家做的蠢事，卻要自家來彌補。

再轉念一想，暗中更冷笑幾聲。今天的事，不會是自家東家下的手，也不會是相公下的手，倒是乾乾淨淨的韓相公，這套戲文編寫的還真是不錯！

“丁人果然厲害。”程誠按捺下心中的雜念，卻也不再瞞——爲宰相公子奔走，本就是最值得炫耀的——比了個大拇指，“明人不說暗話，這一回的事，與公子無關。但公子嫌疑之地，卻不免被人污衊。但丁人大名鼎鼎，在下相信丁人能夠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還公子一個清白。”

看來五千貫不止是要一句話的問題，真拿下來了，估計是把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都賭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