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現在不打算走了？”

韓岡走到圓桌旁。提起茶壺，翻過兩個空茶杯，注滿了碧綠茶水。

回頭將一杯遞給後的王舜臣，自己拿了一杯在手。看著這位滿面虯髯的中年漢子的臉，韓岡挑了挑眉，帶出了一笑意，“要養傷？”

“俺倒是想養傷，也不知破皮的傷朝廷給不給休。”王舜臣笑說著。韓岡把話題給繞開，他也只能陪下去。

韓岡的子一貫如此，向來喜歡掌控話題，在對話時掌握主。王舜臣早也習慣了韓岡的做派，他了猶敷在左臉上的紗布，心有餘悸，“這也是運氣了，偏個半寸這條老命說不定就沒了。”

“還好意思說？”韓岡不豫地瞥了他一眼。

王舜臣已定爲河東副帥，正在京師爲明年開春後的攻勢做準備。昨日他空去了一趟軍監靶場，想看一看實驗型號的開花彈，結果被彈片傷了臉，破了相。

要這是意外，還真沒什麼好說的，但王舜臣這一回傷完全是他作死的結果，而且差一點就給他作死功了。

“沒炸的臭彈也敢隨便上前去看？幸好還沒到近前就炸了，要是在邊炸了，你還有命在？跟你們說了多遍了？安全！安全！把這兩個字給我刻在腦門上！”

一回想起二十多步外猛烈綻開的火焰，嗖嗖飛過的彈片，王舜臣就不一冷汗。

儘管經百戰，但猝不及防間生死一線的經歷，對早就貴爲太尉的王舜臣來說已經十分遙遠，遙遠到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王舜臣尷尬一笑，年紀老大，地位尊崇，被人訓誡的覺並不好。點頭應承了幾聲，忙說道，“這一回算是死裡逃生，也算是知道開花彈的好了。落地後，兩三丈沒人能活。”他說著咧開，笑得猙獰，“遼狗如今學得一手好陣列，我倒要看看他們遇上開花彈，會被炸什麼樣。還有……攻城也更方便了。”

試驗場上，一道以東京新城的標準修起的堅固牆，被開花彈掀起的硝煙火籠罩了半個時辰之後，就了一道足以讓戰馬奔馳而上的土坡，新式火藥的威力，以及開花彈的效果，王舜臣在近距離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棱堡，其實牆的堅實程度，也很能與東京城牆相比。赫赫有名的天門寨，夏日戰後，經過維修加固的城牆厚度，也只比東京新城城牆的平均厚度，多了一尺而已。讓王舜臣來說，也就是新式開花彈一個時辰的時間罷了。

“不過這麼一來，陣仗上又得要有變化。”王舜臣斟酌著說，此刻的他，終於像一名老於戰陣的將領了，“戰要變，軍事工程學的課本也要改了。如果遼狗手上有足夠多的開花彈，再陣列而戰，就是自尋死路。但反過來，只要有了開花彈……”

王舜臣飛快地瞥了韓岡一言，壯聲道，“只要軍監能夠供給足量的開花彈，半年之打不到遼府，哥哥你把我的腦袋砍下來都沒問題。”

王舜臣自信滿滿。使用開花彈後，炮彈的殺傷範圍，從一條直線，轉換了一個面，殺傷力更大，但如何恰當地使用這種新式彈藥，軍中已經做了相應研究的將領並不多，而王舜臣正是其中之一。

每一件革命的新式武的發明，帶來的都是戰上的巨大變化。或者說，戰本就是爲了引導出武的最大戰鬥力而存在。擁有了新式武，而不去尋求戰上的改變，比買櫝還珠還要愚蠢。在歷史上，墨守規的勢力總是會被更加有革命眼、敢於引領流的對手給擊敗。

二十多年來，王舜臣親眼見證了軍中武和戰的巨大改變，也見證了大宋軍戰鬥力飛躍地提升，當然不會是不喜歡變化的保守派，相反的，他對新式武的喜，在軍中也是頗爲有名的。

早年就見證過霹靂砲、神臂弓如何克敵制勝，板甲、陌刀更是讓軍一舉爲能與遼人銳相抗衡的強兵。

而在西北邊陲鎮守的那些年，手邊只有被中原腹地淘汰下來的牀子弩，充斥耳中的都是對火槍火炮誇讚，每一封來自軍中友人的信箋，也都在訴說對火的驚喜。這讓王舜臣對新式的火開始極度求。

即使黑汗人從遼國那裡得到了火炮製造技，朝廷也只是多送來了更多庫存的神臂弓和牀子弩。在拉薩袞城外的會戰中，被兩百七十八牛弩擊潰的黑汗人，又把剛剛得到的火炮給拋棄了，開始千方百計地尋求牀子弩和神臂弓的製造技。

黑汗人被誤導，王舜臣則不會。他親眼見識過了神機營的戰鬥力，更清楚火炮與牀子弩之間的從本到威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朝廷就是不給他手下配備這些新式武，只是當了被淘汰武的理站，傾銷庫存武的窗口——在中國鐵蹄下茍延殘的黑汗人不需要用到火炮來理。

王舜臣對新式武的飢，就是在西域這些年裡不斷積攢起來的。每次回到京師詣闕，他總喜歡往軍監跑，不顧危險親手試炮的太尉也就他一個。

這一回回到京師任職，王舜臣更是盯軍監。開花彈的每一次規模試他都讓軍監轉報與他，以便他能夠出時間去參觀。又帶著手下的參謀們，一起去研究使用開花彈的新式戰。

看他現在急切的目，更是迫切地想要拿著開花彈去戰場上試驗一下他的戰是否管用？

王舜臣的脖子都抻過來了，就想能看見韓岡點一點頭。韓岡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更悠然地問道，“不是說現在不打算去河東了？”

王舜臣一愣，失落地反應過來，“哦。對。現在不能去。”

韓岡笑了起來，“軍監的計劃中，是準備將現有的實心彈都改開花彈。不過……”

王舜臣追問，“不過什麼？”

“不過現在能裝備軍中的只能是已經定型的乙型開花彈。是球形彈，不是你今天看到的錐形彈。”

“十發裡面只有兩三發能，也沒指現在就能用上。”王舜臣搖頭說。要是臭彈一點，他也不至於在靶場裡面才走幾步，就差點捲進炸裡去。他又問韓岡，“至再得等兩三年吧？”

“或許不止兩三年。”韓岡不無憾地說。雖然他也想早點看到火炮現代化的進程更快一步，但依照現在的開發速度，以及工業製造水平，在兩三年，錐形炮彈還無法大規模裝備部隊，這不僅僅是炮彈的問題，也有火炮的問題。

“線膛炮，發錐形彈，利用震來引發引信，技上要求還很高，不是幾年的時間能夠解決的。軍監的實驗室裡面花大本做上幾百個沒問題，只有兩三能用也沒問題，但工廠裡面還這麼高的生產本，等著關張倒閉吧。朝廷可沒那麼多錢買。”

“不能用簡易點的？”王舜臣問，“改個猴版先試試。”

猴版，這是韓岡給經過簡之後的同型武起的名字。最近的就是在河北戰場上大放彩的狙擊步槍的簡易版。用了一般點的鋼材，也不是名匠手工打造，子彈和火藥，同樣不是軍監的挑細選，而是軍工廠的大路貨，但威力和程已經超過了舊式燧發槍。當然，本也是，只是比原版的狙擊槍還是要低些。

爲什麼起了個猴版的名字，韓岡沒說什麼理由，下面的人自己就闡發，猴肖人，卻又不是人，智不如，量不如，就跟猴版和正版的區別一樣。

“乙型就是。”

“哥哥這是蒙我呢。”王舜臣笑道，“球彈和錐彈可差得多了。膛和線膛也差得多了。”

“兩種炮彈本就不是一路貨，要改炮彈，火炮都要改。你弄個猴版，配套的火炮日後還是要改？這要花多錢去？還不如直接上正版。”

對韓岡來說，現有的科技發展的路線圖是明確的。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有千年經驗的他一清二楚。譬如火炮，從膛炮到線膛炮，從實心彈到開花彈，一整條開發路線都是韓岡定下來的。如今幾個技節點已經確定，可以直接越過去，就沒必要節外生枝。

不過這也是軍事上，韓岡纔會加以干涉。他現在也只在戰爭相關科技上會給與明確的方向，至於基礎的研究，儘可能的放手。證明一條路線的錯誤，也是科學發展上不可或缺的一個部分。一切按照韓岡的記憶來發展，得到的絕不會是韓岡記憶中的科學昌明、科技發達的時代，只會是一個缺乏基的怪胎。

“慢慢來吧，這個不急。”韓岡道。

“是不急。”王舜臣眨了眨眼睛，就說道。陪著韓岡兜了一圈，終於找到了把話題引回來的機會，“比起如今的事，河北河東都不能算急了。”

如今的事？

韓岡想笑一笑，先打個哈哈過去，但看看王舜臣臉上的表，忽的又想嘆氣。

之前沈括和黃裳都來試探過口風，現在就連王舜臣都坐不住了。

自家派系之中的核心，一個個都坐不安穩，更下面的人還用說嗎？外面的飛短流長又會變什麼樣，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直以來，朝廷對外的宣傳，都說兩位宰相和衷共濟，共掌國政，關係一向和睦。但這一回，章惇和韓岡之間的矛盾，隨著日本島上的那一枚火箭，暴在世人面前。

不可能不有矛盾的。

至親如夫妻父子，都難免口角爭執，同爲宰相，共事十載，邊各自簇擁著一大批人，利益集團的勢力早就擴張到了軍業已控制的每一寸領土，甚至還更多——雍秦商會在遼國國滲得很深，而福建商會的開拓隊都在天竺打下落腳點了——韓岡和章惇之間，怎麼可能沒有爭執，沒有爭鬥，沒有爭權奪利？

一直以來，維繫著兩人之前互信互諒的關係，使得朝堂上鬥而不破，一方面是敵人依然勢大，章惇和韓岡都沒有給人漁翁得利的打算，還有就是實際強勢的韓岡，卻謹守著平等的姿態。兩人之間雖然有衝突，卻還沒有到有你無我的境地，相反的，許多時候，兩方攜手合作得到的利益，遠比與爭奪的利益要多得多。

即使是現在，純粹從利益上來考慮，韓岡和章惇之間本沒有衝突的可能——除非章惇突然間覺得大慶殿中最高的那個位子吸引力大增，同時又覺得自己有實力有機會學一把楊堅。自然，這個可能是很低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心則是另一回事。

終究章惇死了兒子，而且是在韓岡讓人發表出現火箭的小說之後，而且這篇小說，好巧不巧早一步就因爲火箭之事在京師掀起了一番風浪，此刻嫡親兒子因爲火箭而死，理智會告訴章惇，但章惇邊的人會怎麼說？不斷有人在耳邊灌輸，最後章惇還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在千年後，還有無數人願意相信信教能包治百病，其中不乏各種學問淵深的大才。在此時，自是會有更多人相信，由韓岡引發的某種神力量，或者是難以明述的氣運，弄死了首相的兒子。章惇一貫蔑視鬼神，卻也不能完全離這個時代。

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章惇直到最後都保持了理智。可章惇最終能不能反過來相信韓岡，確信韓岡不會被外界的信息所影響：“認爲章惇他已經暗生嫌隙，正籌劃某個針對自己的謀？”爲此，章惇做出一定的準備，這不也是順理章的嗎？

歸到底，就是維繫了多年的信任關係因爲這一次的變故而破裂，無法再回到過去。

即使是韓岡即將要辭歸鄉，章惇也不一定會覺得韓岡的威脅減了，甚至可能會覺得韓岡不論在在外都讓他如芒在背。

反過來，理智也告訴韓岡，應該相信章惇，至是在章惇當真做出不該做的事之前，還是應該相信章惇。

但韓岡能像過去一般相信章惇嗎？韓岡自己都不敢做出保證。

他都不敢保證，他現在出門去不會跳出來一個槍手，而這個槍手恰好又聽命於章惇。

話說回來，韓岡也從來沒有將自安全——尤其是經過當年宮變時差點殞命殿上的經歷，韓岡對自的安全問題，只相信自己手中控制的力量，絕不會把命寄託在別人的理智上。

幾日來的顧慮，閃電般在腦海中又過了一遍，韓岡搖搖頭。

王舜臣很老實地搖頭：“不知？”

“你聽說了什麼？”韓岡又問。

“很多。”王舜臣沒有細說，也不必細說。還能會有什麼很多？

韓岡就搖頭失笑，“也是，不多你也不會地跑到我這裡了。”

他站起，“跟我來。”

信任關係很重要，尤其是在一段信任關係岌岌可危的況下，另一段就必須妥善維護，並盡力加強了。

王舜臣莫名其妙的應聲站起，問：“去哪裡？”

“看些有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