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房間，暗的角落，章持聲音鬱。

“我兄弟死了。”

一片靜默。房影影綽綽，十餘黨羽皆盡無言。

“被人害死的！”

章持平鋪直敘地陳述，引來了幾聲氣。幾人不安地扭著子，似要逃避。

“世人都知道是誰下的手！”

章持重重地一拍扶手，憤怒的聲音伴隨狠的視線，將所有人都釘在座位上，不敢稍分毫。

二哥死了。

消息自日本傳來，雖雲失蹤，但那只是骨無存的委婉說法。

兄弟五人，可年長的嫡子就他們兩個，自相伴，三十年的手足之，乍聞消息時，章持心中不無傷痛悲涼。但狂喜隨即從中溢出。

這是天賜良機。

在旁觀了父親收到噩耗後的反應之後，章持確信，他已無需再等待，無需再猶豫。

“勾連張璪，排呂嘉問，借都堂槍擊案大興獄訟，又使西人打商會，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在警告家嚴。”

章持一句句說著，心中帶著解恨的痛快。

如果父親不是一直都在妥協退讓，如何會讓那一位猖狂到此等地步。甚至二哥，說不定現在還會活著。

不過那就不是好事了。

章持冷漠地想著。

他兄弟的一點念想，章持如何不知？隨著父親權勢日長，地位日高，兄弟兩人就越發生分。他那兄弟全不顧手足之，一心想爭一下高下。自來都是嫡長繼承，次子哪裡有資格去奢想？但章援卻到手，甚至還跟被通緝的要犯勾連上。

也正因爲這一樁事，章援最後只能離開京師。

章持冷冷地扯了一下角。

要認輸倒也罷了，偏偏死不甘心，並沒有選擇家裡安排的南方佳麗之地做知縣，反而主要求去日本。

想來也是要結好軍中，爲日後爭位奠定基礎。

可只看到別人吃，卻沒想過自己能不能有這個命。韓家老二在河北一番辛苦，一心想立大功勞，都差點了笑話，這章家老二，一枚火箭飛來，滿腹野心全了畫餅。

這就是所謂的運數。

沒那個命，怎麼爭取都得不到。

“此賊生怕離任後會給家嚴獨攬大權。這一回，甚至都跟遼人勾結起來！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嚴厲的控訴，缺乏足夠的邏輯基礎，只能說是莫須有，但作爲表態，已然足矣。

“此賊或許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韙，可焉知不會殺到你我頭上？”

“郎君說得正是！”

“不是泄了軍機，遼賊如何能抓住大軍遠出的機會？！”

“此賊步步，下一回可就是相公了！”

“郎君，不能再坐以待斃！”

附和聲蜂擁而起，表忠心的爭先恐後。

“郎君之意，當如何？”

章持咬牙關：“昆弟之仇，弗與共國！爲人兄，理當爲昆弟復仇。爲人子，更不能坐視賊子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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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所言極是。事危機，不可坐等，當先下手爲強！”

……

“好了，你下去吧。”

手下人依言退出房間，章恂立刻癱坐了下來。

他著太，偏頭疼越發地劇烈起來。額角的青筋方纔突突直跳，現在跳得更厲害了。

外面的事本來就夠讓他煩心的了，家裡卻還不讓人省心。

這日子還怎麼過？

二哥過了教訓，知道悔改了，遠赴日本，在營中做得勤勤懇懇。原本章恂都要站到他那一邊去了，可回來的卻是噩耗。

而這一位始終沒吃過大虧，什麼事都是自說自話，當真以爲只要對韓岡下手，勝利就能唾手可得？

他就不想想，以他爹的子，爲什麼能容忍韓岡的挑釁？能容忍韓岡分薄他手中的權力？甚至忍了十年之久？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爭的理由數十上百，什麼相忍爲國？歸到底還是因爲不敢啊！

歸到底，不是韓岡分薄章惇的權力，而是章惇分薄了韓岡的權力。

太后信任的是韓岡，掌握兵馬的還是韓岡，擁有人依然是韓岡。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爲之。

韓岡手上直接控制了京師裡的九兵力，李信、王舜臣兩鷹犬，始終有一人在京師。而三衙之下，正將、副將、指揮使，乃至都頭、十將，多有西人擔任，皆奉韓岡爲尊，一句話下去，調起兵力比樞院都方便快捷。

兩個侄兒，只看到他爹貴爲首相，不明白這是韓岡主退讓的結果。如果這些年來，兩相相爭，倒臺的只會是章相公，不會是韓相公。

他們父親用了十年來培植基，讓福建商會掌握了天下命脈，讓黨羽遍佈朝堂，已經可以與韓岡分庭抗禮，但軍中的勢力依然不如，所以這一回對遼戰爭纔是一個關鍵。

韓岡即將離任，而繼任者本無力與章惇對抗，只要在獨自控制朝堂的時候滅掉了遼國，那麼就不必再如此束手束腳。

至於之後能作什麼，那要看天命。

但如果繼承人是章持，章恂是絕對不看好的。

如此輕佻，毫無耐心，若容其掌握大權，章氏滅族可期。

與其讓其繼承，還不如從那幾個年紀小許多的侄兒中選。

章恂站起來，在房中來回走著。

他猶豫著要不要去見章惇。

自己知道的事，章惇也肯定會知道。

可痛失子的章惇在到另一個兒子煽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章恂卻沒有什麼把握。

是能夠保持理智，還是歸咎於他人？

自從前天乍聞噩耗去拜見了一次章惇之後，章惇在盡力掩飾之後那仍不流出的一痛楚，讓章恂對他兄長的態度真的沒那麼多把握了。

他仰頭著上方雕欄畫棟，太平時節的富麗堂皇，在戰爭中脆弱的經不起一枚炮彈的洗禮。

章恂憂心忡忡，遼國還沒打下來呢，可不要自家就打起來。

要是韓相公能讓一讓就好了。

這樣至在外人挑撥的時候，自家的兄長不會如了那些人的心意。

……

韓岡站在書桌邊，沈括、黃裳這兩位朝廷柱石立於後。

韓岡沉默著，一張張翻著桌上的報紙。他低著頭，沈括和黃裳兩人在背後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表。

他們能看清桌上的報紙。

每一份報紙上，都用巨大的篇幅描述著軍在日本的慘敗。

甚至連標題中，都著對軍失敗的幸災樂禍。

如果不看報紙刊名，甚至會讓人以爲這是遼國的報紙。

韓岡都沒怎麼看報紙容，他只在看刊頭。

沈括和黃裳過府來，到底是爲了什麼，不用說都能明白，但韓岡卻始終不正題，是晾著兩人。

後背上的視線如針如槍，韓岡似是毫無所覺。翻過一份，看看刊頭，就擡手一指：“李邦直。”

又翻過一份，又看看刊頭，韓岡哼了一聲：“是韓師樸。”

再翻過一份，看了眼刊頭，韓岡把握稍微了點，“《新雒》……是文寬夫吧……也不知他病好沒有。”

韓岡就像是在玩覆，從刊頭提名上猜測題字人的份。

三十餘份報紙沒有一份來自於開封本地。

開封的報社遇到大新聞時，跑得嗅到骨頭的狗一樣快。但大新聞一旦跟宰相有了牽扯，他們就一個個乖得跟吃飽了躺在冬天太底下的貓兒一般，一個比一個乖。

都是儘量用小的篇幅來，避開了火箭，也避開了章家二衙的死，甚至是用輕描淡寫說一句王師小挫。

但、應天兩地的報紙，就沒有那麼多顧忌了，看到朝廷的失敗，甚至是欣喜如狂。

“《西京快訊》，又是文寬夫……文寬夫都九十多了，能不能活到他這個年紀不說，即使壽數能比得上，這神可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沈括輕咳了一聲，“《西京快訊》的主編是歐辯，歐文忠子。”

“沒文寬夫點頭，歐九的兒子不敢發。”

是議會給了他們膽子。

黃裳想說，還是沒敢說出口。

一向是喪家犬的老巢，通常知河南府都是帶著朝廷給他們的大棒子去鎮守西京，只要有朝廷支持，能整得當地豪門苦不堪言。

文家被拉出來殺儆猴，多豪門一個個起脖子不敢說話。但議會開選，議員無不是舊黨黨人或其門人，一羣喪家犬聚在一起取暖，反而漲了一些聲勢。原來不敢做的，現在都敢做了。

“相公，可要查？”黃裳換了一個說法問道。

“王師敗績的時候近來雖，過去卻很多。一戰喪師數萬好些次了，這一回才死了一千不到。算得了什麼？”

韓岡終於多了一些話，回頭看看兩人，“無需多慮。”全不在意，“說到底，也不過是小挫罷了。”

“相公！”沈括剛開口，就是一陣咳嗽。

“存中，勿急。喝口茶，慢慢說。”

沈括的冬後就病了一場。雖說一開始只是普通的傷風冒，可沈括已過花甲，元氣已虛，竟使得這一場病遷延數月，遲遲未愈，甚至不得不請了兩個多月的病假。直到近日，方纔漸漸好轉。不過他現在的樣子，離痊癒還有一段距離。

沈括咳了一陣，喝了幾口茶湯，裡面特地放了上等川貝母，方纔緩和了些。

“相公。”沈括放下茶盞，便憂急的說，“此事非關於外，只在蕭牆之。”

若兩相無間隙，即使外面的喪家犬們上躥下跳，也無力可施。可如果有了嫌隙，那禍事就大了。

“你們在擔心什麼？擔心我，還是擔心子厚？”

“章相喪子，若能化解一二也好。”

韓岡說火箭，火箭就把章家次子給炸死了，其中的關聯從道理上說不通，但神神鬼鬼的說法卻甚囂塵上。

如此巧合，韓岡一邊的沈括、黃裳等人，除了哀嘆命數，就只能希不要因此干擾到章韓兩方的關係。

雙方合作的太平時日長達十載，其中，沈括、黃裳都不想看到有破裂的一天。即使破裂，也不該由此等意外始。

“喪子之痛，哪有禳解之法？”韓岡搖搖頭，在兩人驚訝的目中，“我與子厚相莫逆，其子侄亦是我子侄。如今故，子厚即不提，我也要還報北虜。”

他瞥了眼桌上的報紙，《海陸師意外敗退，宰相子不幸陣亡》，他冷笑，“這口氣，是一定要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