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今天的興致很高,自昨夜收到兩份急報後,他的心便一下轉好。因爲上個月,又夭折了一個兒子的痛苦,到今天已經煙消雲散。
一個是綏德城那邊的消息。綏德城是橫山中無定河的樞紐要地,自從兩年前種諤設計攻佔綏德之後,西夏爲了奪回此城,連連派大軍攻打。前段時間,西夏權相樑乙埋甚至學著宋人的樣,在綏德城北,一口氣建立了八座連環寨,試圖用一個寨堡羣來抵消宋軍佔據綏德城後,逐漸在橫山確立的戰略優勢。
樑乙埋的策略看似很有效,因爲自八座連環堡建立之後,綏德城的守軍便杜門不出,任憑黨項騎兵在城下耀武揚威。但就在七天前,鄜延路主帥郭逵在忍耐許久之後終於出手,遣大將燕達自綏德城中攻出,西夏人猝不及防,一日間八堡盡毀,守軍狼狽逃離。此一戰,宋軍敗敵愈萬,斬首數百,實爲綏德立城以來第一功。
一個則是來自秦州的奏章,另外還附帶了幾份彈劾,都是說了一件事。就是秦經略司機宜文字王韶,於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舉擊敗近日頗爲不順的託碩部,俘其族長以下首酋百餘人。
無論是綏德還是河湟,這兩件事,都是趙頊近年來最爲關心的事務之一,同時也是朝廷在關西確定的主要戰略。兩地同時來了捷報,趙頊當然心中難掩喜意。
雖然王韶那邊還是被彈劾,說他不守經略司之命,私自聯絡蕃人。但這個指責很無稽,因爲王韶的職司就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爲人忠勤職守,行事卓有效的明證。
故而今日趙頊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執們一起商議該給王韶和燕達什麼樣的賞賜——至於郭逵,他的職已經升得太高,都已是節度留後,總不能因爲一場小勝就封他做節度使。那可是從二品的位,而現在的兩位宰相都還沒有從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對宰執們來說也是不想見到的,所以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達的賞賜很快定下了,雖然文彥博還是酸酸地說了幾句怪話,批評趙頊妄開邊釁:“鄜延自綏德立城以來,日日烽煙不斷。郭逵雖遣燕達破西賊圍城八堡,但西賊敗而不損,不久之後,必然再起大軍。”
但文彥博如今勢單力孤,原本與他一起拖人後的呂公弼最近終於離開朝堂。儘管呂公弼一走,文彥博在樞院是一人獨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隻影單的他,就被王安石得不過氣來:“西賊連番攻打綏德,又不惜人財,連設八堡圍城,由此可知綏德之重,實甲於橫山。西賊即重綏德,我又何能棄之?”
“燕達之賞不必多言,依功賞之制照常賞賚便可。”趙頊很乾脆地加以斷。燕達的功勞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說的。
天子下了決斷,文彥博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垂下眼簾,退班中,彷彿定了一般,他這麼快就宣告放棄爭執,讓趙頊都覺得很不習慣。但了文彥博的反對,趙頊也覺得輕鬆了不。接下來,他又問道:“王韶之功又該如何封賞?”
“此事王韶無功而有罪!”文彥博又站了出來,六十多歲的老臣,依然聲如洪鐘,衝殺在反對變法的第一線上。
方纔在綏德和燕達方面的退,本就是爲了在王韶和河湟這件事上蓄力。文彥博在朝幾十年,早就是老狐貍褪白了了。若是每件事都頂到底,天子聽聽就會厭了,下面的話便聽不進去。有些事可以說幾句就放下,這樣其他更重要的事,就可以重點攻擊了。事分主次,時分前後,文彥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爲突破口。
“王韶不尊將令,以詐取功。向寶一路鈐轄,爲其所誆,以至陣前中風。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論功?!”
趙頊倒覺得無所謂,在他看來,王韶拿大張旗鼓的向寶做幌子,自己卻潛渡古渭調集蕃部兵馬,打了個託碩部措手不及,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智,近人罕有一見,是難得的人才。他笑呵呵地說著:“自來兵不厭詐……”
“向寶可不是兵!”文彥博厲聲說著,“王韶爲人詭譎,心懷狡詐。軍議中,王韶親舉向寶爲主帥,事後卻連夜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寶忠於王事,卻此奇恥大辱,再以此事厚賞王韶,非是朝廷優待重臣之道。”
的確,向寶在趙頊面前也是過臉的,聽說他被王韶氣得中風,趙頊也覺得王韶做得過分了一點,要是能在事先給向寶兩句……趙頊這麼想著,突然自己都覺得好笑。這怎麼可能?!兩邊早就跟仇人一樣了,王韶怎麼可能自己的計劃,向寶也不會爲王韶守。
王安石出面爲王韶辯解:“託碩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費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漢之班超也不外如是。向寶之事,是其氣量太小,也算不得王韶的錯。”
“越是得勝輕易,越是得謹慎小心。今次得勝輕易,下次得勝輕易,終有輕易不來的時候。唐明皇便是因爲西域屢屢大勝,而忘記了虛外守中之理,將朝中銳盡數付與胡人,最後至於有安史之,馬嵬坡之厄!”
文彥博說得聲俱厲,他還記得趙頊剛登基時,就穿著一甲冑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后面前,問著自己這盔甲穿得怎麼樣。雖然給曹太皇訓了一頓,問他天子須著甲的時候,國事又會如何?但這皇帝就是不吃教訓,總是想著觀兵四方。
難道“兵者,兇也,聖人不得已而爲之”這句話沒人教過?不知道一場仗打下來要死多人,朝廷又要付出多糧餉?
“兵甲不休,士卒不練,且空餉之多,駭人聽聞。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彥博搖著頭,他是樞使,軍中弊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編練,汰其老弱,擇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近年來在渭州所創將兵法,便是編練士卒、加強戰力的良策。”
事哪有這麼簡單?!文彥博親經歷過戰爭,可不相信世上會有一道命令就讓士兵變銳的策略。他對戰爭的瞭解,比在列的十幾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時的貝州王則之就是文彥博帶兵平定的。王則是彌勒教信徒,他以“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的名義在慶曆七年起兵,佔據貝州,了整個河北。朝廷幾次用兵不果,最後不得已,時任參知政事的文彥博自請領軍。
當年文彥博出征時,仁宗皇帝很高興地對侍臣說,此戰必勝。以文彥博的“文”,加上貝州的“貝”,合起來就是“敗”,王則必敗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個好意頭就能獲勝,當日爲了圍堵王則,文彥博和副帥明鎬可是把貝州城用圍牆圍了一圈出來,挖掘地道,又聲東擊西,費盡了氣力纔打進去的。
在文彥博看來,趙頊高坐在宮廷裡,卻指點著邊疆戰事,實在是不知軍中疾苦,跟何不食糜的晉惠帝也差不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殍。陛下重武好戰,一聞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邊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邊釁再無一日而絕!”文彥博訴說著趙頊重兵事會帶來的後果,他不是在危言聳聽,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王安石爲多年,心知文彥博說的也並不算錯。人都是有私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達、種諤等人因軍功而封賞連連,總會有人見獵心喜,想著學他們一樣,通過邊功來加晉爵。但喝水會嗆死,吃飯會噎死,總不能因此而不吃飯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頭反駁。說起來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馬不在,朝堂諸公就他和文彥博針鋒相對,其他人都是做了鋸葫蘆。而王安石的幾個助手,地位都夠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呂惠卿的崇文院校書一職,也只夠讓他多見天子兩面。
就聽著王安石接著文彥博的話頭,反過去質問著:“西賊爲邊釁否?破逆羌爲邊釁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於邊地,豈是妄開邊釁者?至於他路邊臣妄開邊釁,朝中自有律例在,當會依律置。”
“王卿所言甚是。”趙頊一等王安石說完,便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不想再繼續這番爭執。
但文彥博卻不肯消停下來,他轉移話題:“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並無一畝荒田,他卻敢妄言良田萬頃。前罪尚未治之於法,豈可賞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廣西帥司與李師中好,王克臣又宥於流俗之論,皆不能秉公而言。還請陛下再選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驗。”
趙頊想了想,王韶剛立了這麼大的功勞,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於他,既然王韶堅持秦州有萬頃荒田,就還是再派人去查證一番,“荒田墾,向來是轉運司分事。就讓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陝西都轉運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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