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張、程二人與章惇互爲政敵，但並不認識沒有的章俞，直到聽了韓岡介紹，他們才驚訝地發現面前的這位甚有風度的富態老者，竟然是傳說中私通岳母的敗類。

張戩然作，當即就要發作出來。程顥卻拉了張戩一下，提醒他不要髮火，張戩心中怒意難消，但被程顥阻著，卻也不得不狠狠地回頭盯了韓岡一眼。

章俞私通岳母，章惇私通族叔小妾，父子二人的品行皆是卑下不堪。程顥張戩都是虔信儒學，最重綱常倫紀。對於章俞這等悖人倫的行爲，他們深惡痛絕。但兩人都抱著君子人之惡，揚人之的想法，並不在韓岡面前提及此事，只是沒想到韓岡會跟章俞走得那麼近。

韓岡在關西道上救了章惇之父的命，張戩和程顥也是知道的，也清楚因爲這個原因，韓岡多次到章惇的宴請。雖然明白章俞是念韓岡和劉仲武的救命之恩纔過來送行，但張戩還是很不高興，而一向格溫文爾雅的程顥，也不免皺眉。

親眼見著章俞和張戩程顥之間繃的氣氛，韓岡不由得慶幸，幸好王安石那邊沒人來送行，章惇還好解釋，王安石本人份貴重也不會來，但若是呂惠卿、曾布，或者是王旁來了，那麻煩真的就大了。

送行的事還算小，若是他給變法派支招的事給捅出來，那就是把張戩、程顥往死裡得罪了，不用說，肯定會臭了名聲。

不過他出的那幾條絕戶計，王、呂等人都不會幫他宣揚的，韓岡可以確定，他們甚至不會承認有這幾條計策存在，只會說是每一條每一款都是爲了利國利民。這關乎他們的形象和聲，對政治人來說，沒有比這點更重要了。

公佈韓琦等人的放貸取息之事姑且不論，若是改青苗貸之名，爲低層吏加俸目的是爲了打擊反變法派的這件事，傳到了天子的耳朵裡，趙頊心裡會怎麼想？即便是過去韓琦呂公著司馬他們那一派攻擊新法，攻擊新黨員，依然要在腦門上寫下憂國憂民一片公心幾個字的。

黨爭之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說，這就是潛規則。不能像歐修那麼糊塗，了呂夷簡的激，寫出個朋黨論，說小人可結黨，君子也可以結黨。擁有同樣的目標，擁護同樣的綱領、組織完備的政黨只在後世纔有，放在此時，但凡黨派，無一例外都不過是個爭權奪利的利益集團而已，即便現在不是，日後也肯定是。所以范仲淹才悲劇了，沒有覺悟的歐修也悲劇了，到現在一髒水都沒洗乾淨。

所以韓岡很安心，能帶著笑在兩位師長和章俞之間做著緩衝。正如早前程顥訓誡韓岡那樣，行事說話不可悖於人，即便章俞過去行爲不端，但他來爲兩名救命恩人餞行卻是沒有錯的，是知恩圖報的行爲。張戩和程顥都不能爲此發作，更不能趕章俞走，畢竟他們只是韓岡的老師，而旁邊還有一個劉仲武。

張戩苦苦忍耐，不想在弟子面前失了份，程顥的子則灑一點，苦笑兩聲也就放開了，幸好兩人算是韓岡的尊長，不必送韓岡到離城十里的郊外，出了城門，就算到點了。

就在城門外，找了家乾淨清爽的酒店。幾人在二樓坐下。讓店家上了酒菜，各自勸了幾杯酒。皆是淺嘗即止，沒有多喝。

酒過三巡，章俞執杯問道：“玉昆在京師住了也有一個月了，如今即將離京，不知可又不捨？”

韓岡想了一下，回道：“東京富麗繁華，甲於天下，卻不是宜住人的地方。”

“是不是因爲人太多，住的不習慣？”章俞笑著問。

“……也許是吧。”韓岡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雖然他過去千萬級別的城市也待過許久，那些百萬級都排不上號，但在他如今的這個份裡，他所經歷的百萬人口的大城，只有東京開封。

“怕不全是！”章俞像是看了韓岡的含糊其辭，追究底地問著。

“若是能多聽得兩位先生的教誨，那住哪邊都是無所謂了。不過還是心有掛念！”

“掛念著秦州的事？可是哪家的好兒？”章俞哈哈笑道，“難怪玉昆你會拒絕王大參的推舉。要是你點一點頭，就能在中書裡做事了。”

韓岡又是一怔，轉念一想，忽然明白了章俞的用意。再一瞥被驚到了的張戩、程顥，心中暗喜，章俞這忙幫得真是好。他謙虛地笑道：“跟兒私無關，只不過是想著做事全始全終罷了。”

程顥欣地點頭笑了起來。張戩也臉稍霽，道：“平常人都盼著能在東京任，玉昆你卻往外走。不祿之，不枉你平生所學。”

“同爲天子治事，本不該分京京外。韓岡也是按著先生們過往教誨行事。”

韓岡和章俞一搭一唱，讓餞行宴上的氣氛爲之稍緩。

對韓岡的本心而言，東京雖好，卻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先前已煽風點火，現在便得隔岸觀火。在京城這座舞臺上攪風攪雨，過了把癮之後，韓岡樂得離開接下來的狂風暴雨遠上一點，躲在秦州掙自己的軍功。

在王安石穩固自己地位的這段時間裡，王韶必然能得到最大限度地支持。只要沒有人扯後，河湟開邊的難度其實並不高，畢竟依照王韶《平戎策》中的計劃，他的主要任務，不是征戰，而是收服。即便起刀兵，也是以殺一儆百爲目標。

韓岡還記得有一次與王韶談起過歷朝歷代的開邊拓土，炎漢四百年裡，韓岡對衛霍敬佩有加，對班馬讚不絕口，但當時王韶卻說這些都不差，但他最羨慕的卻是司馬相如。韓岡很奇怪，寫些詩賦勾引寡婦的文人有哪裡值得羨慕？問爲什麼，王韶則嘆了一口氣，答道“無人作”。得到提示，韓岡從記憶中找到司馬相如的傳記，也不得不苦笑點頭。

司馬相如奉使持節定西南夷，“至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爲寵。”對比上司馬相如所到的擁護，王韶的境遇就可悲得很了。至韓岡就無法想象，王韶到秦州，李師中領著一衆吏出城相迎，竇舜卿、向寶等人弓持弩爲王韶打前站，秦州父老皆認爲他們這麼做是件榮耀之事，會是個什麼模樣！這實在太瘋狂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但之後的哪一朝又能跟充滿大無畏的開拓神的漢代做比較？即便是唐朝，在安史之後，也了一個任人的小姑娘了。哪像漢朝，即便到了軍閥混戰的末年，照樣控制著邊境的領土，追著烏桓、羌人這些異族打，“國恆以弱滅，而漢獨以強亡”本就是說了這個道理。

自古送別皆以詩賦表離，張戩和程顥卻無意如此。韓岡本不擅詩詞，他們也不會讓韓岡難做。餞行宴後，他們對韓岡殷殷地一番叮囑，便與他舉手揮別。作爲員，今日己送人，明日人送己，都是常事，再無半點小兒態。

韓岡衝著兩位師長一揖到地，便翻上馬。劉仲武等了一陣子，見韓岡終於過來，便等不及立刻再次。章俞和路明還要再送一程，按他們說法，要到城外十里再回頭。

只是沒行多久，突然一個小孩擋在了路前，衝著韓岡他們喊著：“可是秦州的韓人？”

韓岡很詫異地看著小孩：“我就是韓岡！你是……”

“這不是周小娘子邊的小使嗎？”章俞一下破了小孩的份，又轉過來對韓岡低聲笑道：“恭喜玉昆了。”

“小婢墨文，我家姐姐想跟韓人說兩句話。”墨文認認真真地說著，韓岡順著手指的方向去，只見就在不遠，大樹旁，馬車邊，一個俏麗俗的影正靜靜地站著，一雙如含秋水的雙瞳也定定地著自己。

韓岡向章俞他們說了抱歉，便下馬朝周南那邊走去。走得近了，韓岡便看清了在周南的臉上，有著欣喜、，還有顯而易見的張。

“周小娘子是來送韓岡的嗎？”

韓岡的單刀直讓周南猝不及防，擅長歌唱如百靈鳥般的一下變得笨拙了起來：“……是……是來見，不，是來送人。”

“那就多謝小娘子的一番心意。”

“不……”周南很大膽地擡起頭，一雙本是波的雙瞳變得堅定，與韓岡對視著，“小子不想送人，只能常伴君側。”

這下到韓岡發怔了。最難消人恩。說起來他對周南也很有好。一個在慾橫流的污穢場所，還能自保清白的孩子，的確很讓人佩服。雖說有律條規定止陪夜，只能侷限於陪酒和歌舞，但實際上陪夜的事從來不，而周南的這份堅持更顯得難能可貴。而且又喜歡上自己，韓岡怎麼能不心？

但韓岡卻不知道，周南的這份心意能維持多久，又能在教坊司這個污水缸保護自己多久？韓岡都不能確定，也無法確信。

周南站在車邊，靜靜地等著韓岡的回答，子卻在微微地抖。兒家的心事都給攤在了底下，就像是在公堂上等著最後的判決。

韓岡的沉默，讓周南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哀慟絕，一顆顆淚珠從臉上下，落在了地上。周南急轉過，掏出汗巾乾了淚水。返從車上拿出一個小包裹，這是本要送給韓岡的餞行禮，勉強笑道：“小子柳之姿，的確不足以侍奉君子。這是給人的餞行之，只代表小子的一點心意，還人勿要拒絕。”

看著周南強忍著苦楚而出的笑容，韓岡憐惜萬分。他輕輕搖了搖頭，也沒辯解，只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來。拔刀出鞘，刀上銀閃爍。這是當日王韶贈給韓岡當餞行禮的銀匕首，本是在古渭寨時，蕃人送給王韶的禮。韓岡將之帶在上，卻是因爲水滸傳看多了，怕蒙汗藥、砒霜什麼的，用來試毒。

周南疑不解看著韓岡。卻見韓岡將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劃而過，頓時拉出一道淺淺的口。周南猛捂住，將驚在中。

韓岡將刃尖上帶著一點的匕首遞過去，道：“請小娘子再等三年，三年時間，我也該能回東京了，也該有足夠的實力讓小娘子得苦海。到了那時，若小娘子心意仍如今日，韓岡必不負你。”

看著遞到眼前的匕首，周南臉上又下了淚水，卻不是因爲傷心，只是當看見韓岡手上那個淺淺的傷口還在滲著，立刻忘記哭泣，手忙腳地拿著自己的汗巾幫韓岡包紮起來。

周南包紮傷口的手藝比甘谷療養院裡那些使打雜的民夫還要差了許多，長長的汗巾歪七扭八的卷著傷口，倒真的把止住了，不過這也是傷口本來就不大的緣故。

韓岡回頭看了看在道上靜候著的同伴，對周南道：“行程不能再耽擱了，今天還有幾十里路要趕。南娘你也不必多想，只要好好照顧自己。說不定也不需三年，我們就可再相會。”

韓岡走，“人！”周南怯生生喊了一聲，又把那個小包裹遞了過來。

韓岡笑了，攤開左手，染了漬的巾展在周南眼前：“有這個就夠了。”

只在乎一片心意，不爲財帛所，周南終於安心下來。把匕首地在口，自己芳心所託，確是良人無疑。

韓岡往回走。周南追出幾步，朝著韓岡喊著：“人，別忘了你說的話！小子會等你三年的。”

韓岡哈哈笑著：“我韓岡騙人的時候不，可從不欺心。”

在周南的目送中，韓岡一躍上馬，揮手而別，漸漸向西行去。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